院外已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烏泱泱一片。

即便不少人正餓著肚子，可湊熱鬧的天性依舊未改，隔著老遠竊竊私語不停。

院門口幾名差役維持秩序，驅趕靠得太近的百姓。

方鏡站在井邊，皺著眉頭忍受著那令人作嘔的尸臭，眼神淡淡地掃了一眼一旁戰戰兢兢的周大牛父子。

他查問已畢，心中有數：這兩人是數日前才搬來南平，而井中的尸體已然發臭，顯然死了不止一日，時日對不上，案情大抵與他們無關。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口發臭的枯井上，這處宅子已久無人居住，不可能有人誤入失足墜落。

唯一的可能，就是被謀殺之后拋尸于井。

方鏡心頭暗沉，真正令他犯難的不是判斷案情，而是如何將尸體運上來。

若派人下去，井深臭重，人根本無法承受。

他轉頭望向一旁正捂著口鼻的曹主簿，低聲問道：“你覺得，該如何把尸體弄上來？”

曹主簿皺眉思忖片刻，試探著說道：“縣尊，不如往井里加水，等水滿了，尸體自然就浮上來了。”

方鏡聞言，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沉聲道：“枯井如此之深，得倒多少水才能讓尸體浮起來，此舉實為不智。”

曹主簿撓了撓頭，訕訕地低聲道：“下官也只聽說，遇到這等情形，最穩妥的法子，是就地回填石塊與泥土，將枯井封死，既防疫病，也省得許多麻煩。”

方鏡聞言，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倒也想省事些，可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呢，真要放著胡來，自己這臉面還往哪擱呀。

曹主簿忽然從懷中摸出一本話本，壓低聲音道：“縣尊，這是張平安所寫的文稿，說的是包拯破案的故事，案情之離奇，構思之巧妙，下官看得連夜未眠，簡直聞所未聞，依我看，他說不定能想出些辦法。”

方鏡聞言，眼前一亮。

他素來對張平安甚為看重，拍掌笑道：“好，既如此，你便將他請來。”

“下官這就去。”曹主簿躬身應下，匆匆而去。

等張平安便被請到院中，一進門便朝井口望了一眼，神色凝重。

真是勞碌的命啊，雖然被人重視是好事，可有時也覺得煩惱。

心里如此想著，他圍著那口枯井走了兩圈，眉頭微皺，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方鏡并未催他，只靜靜站在一旁，看著他的反應。

良久，張平安終于開口，摸著下巴道：“若要人下井，得先將井中毒氣排出才行。”

曹主簿聞言無奈道：“若真能將臭氣引出來，哪還至于這般束手無策，這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張平安卻忽然笑了，眼神透出一絲狡黠：“怎么就不可能了，只需用火便可。”

曹主簿一驚，睜大了眼睛：“不可不可，你是要把尸體直接燒了不成？”

張平安連連擺手：“曹叔，哪用得著點大火，我的意思是在井口上方懸掛一只火盆，燃上一堆柴草，熱空氣上升，便能帶動井下的濁氣往上排，時間一長，井中毒氣自然被逼出來，到時候，再派人下去也就不至于有生命之憂。”

方鏡與曹主簿聽得一怔，不由面面相覷。

這等原理，他們從未聽說過，卻似乎有些道理。

方鏡輕輕頷首，肅然道：“好，此計可行，便依你所言試上一試。”

按照張平安的建議，眾人很快在井口上方架起了一只鐵制火盆，點燃柴草，熾熱的空氣迅速升騰而起。

隨著熱浪不斷上涌，井中那股令人作嘔的尸臭味也被引了出來。

圍觀的百姓面露驚奇，顯然也是頭一回見到這等做法。

這一燒便是數個時辰，效果出奇的好，隔得遠了幾乎聞不到異味。

張平安見時機差不多了，又吩咐人準備數枚鐵鉤，用結實的麻繩逐一系好。

他考慮得極為周到，井下空間狹窄，想要人為下去給尸體綁繩，不僅極其困難，還要面對井底的尸體，考驗心理承受能力。

相比之下，用鐵鉤直接勾住尸體，慢慢拉上來，是最為高效穩妥的方式。

方鏡準備讓一名經驗老道的死囊匠下井撈尸，張平安卻突然提醒道，在下井之前，最好以濕布蘸醋，包住口鼻，以防殘余的尸氣毒氣對人造成傷害。

周大牛在一旁聽見，立即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地從屋內拿出一塊浸了醋的濕布，遞到死囊匠手中。

死囊匠不聲不響地將濕布裹住口鼻，隨后檢查繩索綁結是否牢靠，背起幾個鐵鉤，點頭示意自己已準備就緒。

眾人合力拉動粗繩，將他一點點緩緩放入井中。

周大牛站在一旁，面色緊張，目不轉睛地望著井口，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衣角。

他是真的不想搬家，此處離松山書院很近，可以讓二兒子專心讀書。

這時，周縣人忽然湊近張平安，壓低聲音說道：“你就是張平安吧，海瑞先生的得意弟子。”

張平安聞言，只淡淡應了一聲，目光依舊凝視著那口枯井，神情未有太多波動。

周縣人卻不肯罷休，興致忽然高漲，又道：“你寫的那個少年包拯，在下也看了，只是覺得有些地方，實在是寫得不太合理。”

張平安這才轉過頭來，目露詫色，道：“哦？哪里不好了？”

周縣人擺出一副認真神情，說道：“就拿那個崔明沖來說，他身居高位，居然被幾個無賴敲詐就慌了神，這本身就很奇怪嘛。”

張平安輕咳一聲，心里不禁暗自腹誹：你倒是挺上心，一個話本子看得跟評公案似的，當年那電視劇就是這樣演的啊。

但臉上卻仍帶著幾分從容，口中解釋道：“我在里面留了伏筆，你自己沒注意罷了。”

周縣人聞言微微一愣，正欲繼續追問，卻感覺手臂一緊，轉頭一看，只見周大牛正拽著他，面色難看，眼神中帶著責備。

“在方縣令等人面前，扯這些閑話作甚？”周大牛壓低聲音訓斥了一句。

周縣人聞言訕訕一笑，摸了摸鼻子，不再多言。

死囊匠在井底摸索良久，終于用鐵鉤穩穩地勾住了尸體。

聽到聲響后，眾人立刻齊心協力拉動繩索，將死囊匠緩緩吊起。

不多時，那具尸體也被一點點拖出了井口，沉重的臭氣頓時撲面而來，引得眾人紛紛捂住口鼻。

尸體已糜爛不堪，皮膚發黑潰爛，面部模糊扭曲，幾乎無法辨認其五官。

曹主簿定定地望著那具尸體，目光凝滯了片刻，忽然伸手摸了摸下巴，皺眉低聲道：“奇怪，我怎覺得此人看著有幾分眼熟？”

張平安也走上前去，順著尸體衣物仔細打量。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尸體腰間，那里還系著一個酒葫蘆，雖然表面蓋了一層塵土，但形制款式卻極為熟悉。

他心中一震，猛然想起了一個往事，那時劉德到醫館尋他，說是有個發財的機會。

他神色驟變，脫口而出：“這人是劉德啊！”

方鏡聞言大驚，立刻上前一步：“你說什么？”

曹主簿也凝神細看了片刻，點頭應道：“確實是劉德，我與劉家走動頗多，雖說尸體面目全非，但他的身形體態，確實是他，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