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安不以為意,腳步未停,語氣卻多了幾分調侃意味:“那也沒辦法,去年干旱成災,今年又鬧蝗蟲,苗子種下去能活幾成,還真難說?!?
在這天災連綿的年景里,他實在不想給自己平添麻煩。
若請人來耕種,自己就需支付工錢或供給口糧。
或者租地給人種,不負擔勞力,倒可收些地租。
可萬一糧食歉收了呢,那些農戶餓了肚子,可能會賴到他頭上,哭鬧不休,弄得他騎虎難下。
畢竟他上邊可是有個海瑞盯著呢。
即使心里自私,也不能表現出來不是嘛。
思來想去,最省事的辦法,還是讓那五十畝地先空著為好。
田富貴卻仍不死心,堆笑道:“張公子,您是想太多了,九月之后,雨水應時,地氣回穩,不會再出什么亂子了?!?
張平安抬手指了指晴空如洗的天,嘴角含笑:“這下不下雨,可是要看老天爺的意思,咱們說得再多,也沒用不是嘛,若真有意,不如等明年二月過后再談?!?
說完話,他再理會對方,步子又快了許多。
田富貴聽后,臉上的笑意逐漸僵硬,眼中閃過一絲不解之色。
他低頭沉思:為何偏偏要等到來年二月?這其中是否藏著什么深意,莫非張平安已與人暗中議定了田地歸屬嗎?
他轉過身來,卻猛地發現,不知何時,劉如意竟站在他身后。
田富貴心頭一凜,但臉上神色不變,趕忙拱手賠笑:“小人見過二小姐,您是什么時候到的,怎的不出聲,反嚇了小人一跳?!?
劉如意卻不應聲,只是目光如釘,死死盯著他。
田富貴面色平靜,眼神恭順,片刻后再次作揖:“若二小姐無事,小人便先告退了?!?
話音剛落,劉如意終于開口了:“劉家已經完了,哪里還有什么二小姐?!?
田富貴語氣誠懇道:“在小人心中,您永遠都是二小姐,劉府也沒倒,夫人、三小姐都還在,說不定老爺也能轉危為安,而大少爺......”
“劉德已經死了?!?
劉如意冷冷一笑,那笑意中沒有絲毫溫度。
她忽然向前踏出一步,身子逼近過來,直直望進田富貴的眼中。
田富貴身形一震,下意識往后退了四五步,臉上笑容勉強維持著,語氣卻已有了幾分慌亂:“二、二小姐,您這是作甚???”
劉如意聲音冷淡道:“劉德失蹤那天夜里,有人看見,是你將他送出了院子?!?
田富貴面色絲毫未變,嘴角卻牽起一個微笑:“二小姐,您這說笑可真嚇人,大少爺什么時候走的,小人哪知道啊。”
劉如意忽而展顏一笑,眼波流轉,卻藏著銳利的光:“興許是那人看錯了也說不定,旁邊正好有間茶館,不如咱們主仆二人進去敘敘舊?”
田富貴連連擺手,微笑依舊:“二小姐,您如今孤身在外,生活不易,喝茶就不必了,小人還有些雜事在身,失陪了?!?
說罷,他轉身便走。
劉如意目送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唇邊笑意緩緩褪去,臉色一點點冷了下來,最終化作沉靜如冰的神情。
當然沒有人親眼看到那天夜里的事,剛才那番話,不過是一次試探而已。
這是她最近反復使用的一招,從一本叫《少年包拯》的話本里學來的。
她已試過許多次,有人一聽便跪地磕頭求饒,有人則勃然大怒,罵她栽贓潑臟水。
但像田富貴這般從容不迫,甚至還能笑著和自己周旋的,卻是第一個。
也許,這正說明田富貴有問題。
十日后的傍晚,天色將暗,鄭鯤帶著一只新打的野雞登門,笑稱是山中偶得,送來給張平安換換口味。
張平安見獵心喜,便決定親自下廚,米飯先蒸著。
他將雞腿肉剔下,拍松切條,略加調味后腌著,翠蓮也在一旁幫忙,洗凈了萵筍與芹菜,切成細條,再將蔥姜蒜一并備好。
鍋中油熱,先將雞肉略煎,香氣撲鼻而來。
張平安翻炒得熟練,隨后將萵筍,芹菜倒入鍋中,調好的一碗味汁也隨之潑下。
鍋氣一升,菜色漸亮,不多時便已做成。
時間飛快,張平安將一鍋米飯揭開,一陣熱氣夾著米香撲鼻而來。
他將飯盛好,自己與翠蓮、鄭鯤三人圍坐在桌前,剛端起碗筷,院外忽傳來敲門聲。
“先生來了?!睆埰桨瞾黹_門一看,隨即笑了笑,“來得正好,趕上飯點?!?
他說著將海瑞引到屋中,又盛了一碗米飯,遞了過去。
“先生您也吃著,這野山雞可不常有。”
海瑞接過飯碗,卻只是放在手中,眉頭緊蹙,語氣低沉道:“那批糧食,被運走了?!?
張平安聞言一愣:“什么糧食?”
“就是那日在破廟中查出的那批糧食?!焙H饑@了口氣,“方鏡為了自己的政績,竟將那批糧盡數調走。”
翠蓮輕聲道:“海老爺,這事兒也不能全怪方縣令吧,多半是上官下令,他也身不由己?!?
海瑞卻仿若未聞,依舊目光如炬。
一個小丫頭片子的話,過于無知。
對他而言,那批糧食既入縣庫,便是南平百姓的救命糧,誰動了誰就是罪人。
張平安淡淡笑道:“先生,先別說這些煩心事兒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事兒您勸不動他,不如吃口熱飯再說。”
海瑞沉默半晌,終于嘆息著動了筷子,將一塊雞肉夾入口中,頓時眼神一亮:“平安,還是你的手藝好?!?
張平安笑著搖頭:“鍋里還剩些雞肉,先生吃完拿回去,給老夫人嘗嘗鮮?!?
他沒提海瑞的妻子許氏,早已被海母冷眼相待,如今愈發不滿。
海瑞雖未明言,但張平安心里清楚,先生心中恐怕也不太待見許氏,因為他太孝順了。
飯后碗筷剛剛收拾停當,海瑞卻忽地語氣一轉:“你還記得程仁嗎?”
張平安搖頭道:“聽都沒聽過?!?
海瑞道:“就是那日你說的那個病人,想請我幫忙,他的侄子在縣學讀書,又惦記他的宅子,那人便是程仁。”
張平安這才想起那樁事,不禁哂然一笑:“原來說的是他,難不成,他家那侄子真逼得緊,把宅子給賣了?”
海瑞卻緩緩搖頭,神色凝重了幾分,聲音壓得低而沉:“不止是宅子,現在想要他的命啊?!?
鄭鯤聽罷,猛地一拍桌子,臉上滿是怒意:“還有這等做侄子的,為了宅子,竟能做出如此禽獸不如之事?!?
海瑞神情也越發沉重,目光微斂,聲音忠帶著一絲自責。
“這事兒或許也與我有些關系。”
“得知縣學中有此劣徒后,我便親自找到程應辰,當眾斥責了他一番,原以為能敲打一敲,叫他醒悟好回心轉意,誰知這人竟是外表謙恭,內心歹毒,回去之后非但不悔,反而變本加厲。”
“劉德的尸體被發現后,昨日忽然有人到縣衙,硬說劉德是被程仁害死的,好借刀殺人,如此心思,連市井潑皮都不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