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安略一思索,忽而輕笑出聲,道:“若早知道是程仁謀害了劉德,為何不第一時間報官,偏偏等到尸體從井里拖出來才跳出來告狀,這般低劣的伎倆,想必瞞不過方縣令的眼睛。”
海瑞點了點頭,說道:“確實如此,方縣令當時就識破了那人的鬼話,打了板子后便將他轟出了公堂,不過我真正擔心的是,那程應辰既能唆使他人誣告,一計不成,日后怕是還有更多的法子害人。”
鄭鯤聞言皺眉,滿臉不解:“既然想誣告,何苦繞來繞去,何不自己出面呢,豈不是更直接?”
張平安瞥了他一眼,語氣淡淡:“那我問你,若你知道你叔叔要把你的家產奪走,你該怎么辦?”
鄭鯤理所當然地道:“自然是去衙門告他,他要害我,我總不能忍著吧受害吧。”
張平安微微一笑,舉手做了個打板子的手勢:“到了公堂之上,就得先打你八十下再說,你若能挨過再告,也算你的本事。”
聽得這話,翠蓮張大了嘴,滿臉不可置信:“這也太不講理了吧,你去告狀,憑什么還要先打你?”
海瑞神情不變,淡淡解釋:“這就是禮法之中所謂的家族本位和尊卑有序,親親相隱,法有寬宥,在家族中,子侄不可告長輩,若真要揭發,反倒先犯了不孝之罪。”
鄭鯤和翠蓮聽后,同時搖頭,顯然仍無法接受這樣的邏輯。
張平安卻看向海瑞,接著問道:“先生,那你打算如何處置程應辰?”
海瑞聞言,微微皺眉,語氣里多了幾分猶豫:“此事為師也還在斟酌,只是程應辰之行實屬敗壞綱常,絕不可留在學宮之內,下一步,我打算先上報上級學政,削去其名冊,令他永不得再入縣學。”
張平安瞥了眼還沒回過神的鄭鯤和翠蓮二人,心中幽幽一嘆。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世間最難捉摸的,終究還是人心。
然而誰都沒有預料到,事情的發展,會在不知不覺間失控,超出了所有人的掌控。
仵作驗尸之后,確認劉德身上并無他人加害的痕跡,只是失足跌入枯井而亡,表面上似乎真相已明,可劉如意卻并未就此罷休,依舊執意上告,堅稱劉德并非自殺,而是遭人謀害。
她的舉動,加之有人趁亂圖謀,以此為契機誣告他人,雖被方鏡識破,卻也無意中打開了一道可怕的口子。
接下來的日子,南平變得風聲鶴唳。
一個從羅源鎮一路乞討至南平城的乞丐,只因在領取施粥時多拿了一個餅子,便被一群眼紅的百姓認定其形跡可疑,硬是將他扭送至衙門。
方鏡查清緣由后哭笑不得,只得將這一干人斥責一番,趕了出去。
而有些鄰里不和者也趁機作祟,其中有人竟造謠稱親眼目睹自家鄰居與劉德暗中往來,甚至說對方是潛藏在城內的山賊之一。
查無實據,卻引來諸多猜忌,風言風語之中,人人自危。
而最令人扼腕的,是一樁平日里再平常不過的市井紛爭。
林英本是一位做土紙生意的商人,勤懇踏實,鋪子正對街口,后院幾間空房本無人居,日常也極少使用。
因與隔壁雜貨鋪主人素來有些齟齬,那日鋪中貨物突多,林英擔心堆在門外易被盜,便雇了五人幫忙搬運,其中一人為年輕婦人。
她家境清寒,三餐難保,出力之后,林英見她氣喘吁吁,便順手請幾人進屋吃飯。
偏偏那婦人出來得最晚,被鄰鋪之人見了去,當即大做文章,說林英心懷不軌,與婦人通奸,污言穢語傳得沸沸揚揚。
消息傳至衙門,方鏡親自審理,幾番走訪查證,終于還林英清白。
然而一切為時已晚,那名婦人本就生活艱難,又哪里承受得了這等惡意揣測和眾口鑠金,數日后,竟在家中上吊自盡,香消玉殞,命喪流言之下。
縣衙后堂,方鏡一臉疲憊地靠坐在椅子上,額角隱隱突跳,近日南平亂象頻仍,謠言四起,民風浮動,令他心力交瘁。
李年豐立在一旁,神情復雜,望著縣令的面色,只覺得心頭沉重。
自劉明之女掀起風波以來,各類無端的指責與告狀像是脫韁野馬,愈演愈烈,連他們這些辦事之人也幾乎招架不住。
別說方鏡愁眉不展,底下的差役也是個個叫苦連天。
良久,方鏡忽地猛然睜眼,眼神陰沉,咬聲道:“曹兆熊也太無用了,虧他說與劉家有舊,結果連一個劉如意都擺不平!”
李年豐微微搖頭,嘆息一聲:“曹主簿也確實盡力了,只怪那劉如意性子太過倔強,誰都勸不住啊。”
方鏡冷哼一聲,眉宇殺氣一閃,壓低聲線:“你設個法子,把她趕走,實在不行就......”
話未說盡,李年豐眼神頓時一緊,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他從那一瞬的眼神中看出了異樣的殺意,不禁打了個寒顫,當即謹慎閉嘴,不敢接話。
方鏡見他如此,眸光微動,也知自己的話說得重了些,神情略緩,語氣低了下來。
“本縣也不想如此,可如今這股邪風因她而起,不處理干凈,若引起上官質疑,本官的仕途怕是要斷在這南平了。”
李年豐沉默了片刻,忽而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輕輕咳了一聲,拱手低聲道:“縣尊可曾聽過,關于劉如意的那個傳言?”
方鏡眉梢一動,輕哼了一聲,自然知曉那傳言指的是劉如意與張平安之間的流言蜚語,曾經在市井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不過早已澄清了。
他瞬間回過神來,眼神微凝,看向李年豐,語調放緩卻帶著幾分試探:“你是想將她嫁出去,從而堵住她的嘴?”
李年豐不語,算是默認。
方鏡輕輕點頭,隨即瞇起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張平安可是咱們自己人,你可不能坑他啊。”
張平安行事穩妥,心思縝密,他一向頗為欣賞,自是不愿因這樁事牽連到對方身上。
李年豐連忙擺手,解釋道:“縣尊,小人可從未言明要讓劉如意嫁給張平安,如今流落城中的鄉民不少,咱們何不找一個穩妥的人,設個局讓他與劉如意同屋而眠,再悄悄放出些風言風語,她若還顧及名節,就只能順勢嫁了,屆時給那人一些糧食,遣回鄉下,自然也就安生了。”
方鏡聞言,眼神微動,卻并未立即應聲。
他緩緩抬眼,神色間透出幾分不屑。
對劉如意,他雖起了清除的心思,可若是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未免太過污穢。
他自恃寒窗苦讀出身,尚存七分文人風骨,哪怕要整人,哪里用得著如此骯臟手段。
一時之間,他沉默不語,眼中隱約閃過一絲冷意。
李年豐看出方鏡臉色不善,心中暗暗叫苦,知他對自己這個主意不甚滿意。
當即轉了個念頭,又低聲獻策。
“縣尊,近來不是來了不少受害大戶的親戚嘛,他們盯上咱們繳獲的錢糧,非說那是他們祖上的辛苦家業,也該有他們一份,既如此,不如順水推舟,給他們透個風,讓他們去找劉如意的麻煩。”
方鏡聞言,眼睛倏地一亮,心中登時一拍即合,低聲贊道。
“妙啊,就得讓她看清現實,知道他們劉家到底留下了多大的孽債,那些人鬧得越兇,咱們的手就越好伸,屆時再借勢將這些人罪名坐實,一并給解決了。”
李年豐心中微微嘆息一聲,面上卻不顯,暗罵方鏡虛偽。
明明是你想要對付劉如意,還裝什么假清高呀。
其實他心里也不愿對付劉如意,相反心中還有幾分欽佩之意,劉如意尋求真相無錯,只是有些人趁機生事才可恨。
可惜自己身為縣中謀臣,不得不出謀劃策。
眼下風向已定,他所能做的,不過是找一條看似干凈的路,將人推入深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