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如意失魂落魄地走在南平縣城的大街上,腳步虛浮,像是隨時都會跌倒。
最近這些時日對她而言,早已不堪忍受。
她在尼姑庵中受人照顧,看似清凈,實則清苦,每日縫補香袋,侍弄菜圃,靠一口怨氣與執念撐著。
昨夜剛回到城中暫住的破屋,卻見門窗盡毀,屋內狼藉,被人打砸了一通。
更讓人心寒的是,今日一早她想去領取米粥,便無端被人指著鼻子辱罵,說她哥哥劉德害死了數十條人命,她怎么還有臉活著。
有人還伸手向她索錢,咒她道:“你們劉家欠下的債,你這個賤骨頭拿命來還。”
那一刻,她心中五味雜陳,各種情緒交織翻涌。
她不是沒有看清南平如今的亂象,也不是不明白自己一路抗爭的后果,可若沒有一人敢站出來,如何能證明爹爹的清白。
就在她心亂如麻之際,前方街角忽然傳來一陣嘻笑聲。
她側目望去,正見田富貴笑瞇瞇地與人言談。
懷疑的種子,自那日起便在她心中悄悄生根,至此已然長成無法忽視的荊棘。
她一步步走近,腦中飛快回憶著府中之事。
除卻那被判監禁的茂七,如今最可能知道內情的,恐怕唯有這田富貴了。
茂七當初正是田富貴推薦進府的,不過兩月,便成了劉德的心腹跟班,若無人暗中指點,他怎會如此快得到劉德信任。
一念及此,她眼神驟冷,顧不得旁人異樣目光,猛地沖上前,一把揪住田富貴的衣襟,厲聲質問。
“劉德已經死了,你為何還要瞞我,你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圖謀的究竟是什么,我爹他究竟有沒有參與?”
田富貴一時間被她的質問怔住了。
即便他慣于藏鋒斂勢,也被這聲聲逼問打得措手不及。
他張了張嘴,尚未來得及開口,街邊忽然沖出幾道身影。
正是那些自稱受害大戶親戚的人,此刻怒火中燒,認定田富貴是劉德的幫兇,撲上去將他按倒在地,一陣拳腳交加。
周圍人或遠遠圍觀,或低聲驚呼,而劉如意呆站在原地,望著田富貴在塵土中掙扎,像是個沒人要的老狗。
她忽地笑了,自嘲而悵然,從懷中抽出那本被她翻爛的話本,指尖停在一頁。
“凡事求個明白,算是本性難改,可以還你公道,我又何樂不為?”
她的唇動了動,卻再無言語。
丟掉話本的那一瞬,內心空落如雪。
她忽然明白,世上從無真正的公道二字,一切皆為利驅,人心所向,不過是一場場算計的博弈。
那她,到底是在求什么呢?
她轉身而去,背影孤寂無聲,不再回頭。
此時人群中已有差役現身,厲聲呵斥眾人,紛紛將那些出手打人者攔下,局勢才稍稍收斂。
而那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田富貴,目光呆滯地躺在地上,側臉看著劉如意遠去的背影,心中一陣后怕。
差一點,他就被人當街給打死了。
自己也是倒了血霉,明明沒什么破綻,卻被這女人兩次弄得狼狽不堪。
濟世醫館內藥香陣陣,暑氣未消。
田富貴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鼻青臉腫,衣衫凌亂,一看便是剛挨過一頓狠揍。
吳景瑞一見,忙道:“平安,快去攙扶病人。”
張平安應了一聲,上前細看,不由愣了愣:“你是田富貴?”
田富貴苦笑一聲,拱手道:“正是小人,讓張公子見笑了。”
張平安搖搖頭,攙著他坐下,淡淡問道:“怎么搞成這樣,和莊戶打架了?”
田富貴擺擺手,面露無奈:“非是如此,說來也是奇怪,那劉府二小姐非要說我是大少爺的同謀,結果惹得那些大戶親戚誤會,當街將小人一頓暴打。”
“劉如意呵呵,”張平安淡笑一聲,“不如說叫劉整人好了,鬧出這般大的動靜,實屬無智。”
一旁吳景瑞已經取來跌打藥酒,蹲身替他擦藥,藥液一觸傷口,田富貴頓時嘶了一聲。
“誰說不是呢?”田富貴強忍著痛,“那位大少爺,平日里最不待見我了,怎會與我同謀?”
張平安呵呵一笑,眼中卻泛起幾分深意:“不是同謀,不代表不知情啊。”
話音剛落,田富貴猛地一抖,突然慘叫一聲。
吳景瑞動作一頓,皺眉道:“可是老夫手重了?”
田富貴連連擺手:“當然不是,只是小人受不住疼。”
張平安卻瞥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么。
他自認察言觀色不差,這田富貴的慘叫分明不是因為疼痛,而是被說中心事嚇出來的。
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張平安也沒興趣深挖,心知肚明即可。
隨著劉如意悄然離開南平縣,那股攪動人心的邪風也終于緩和了幾分。
只是余波未平,人心渙散,街巷之間依舊暗潮潛伏,終歸成了一個難以忽視的隱患。
方鏡對此憂心不已,遂在燕堂設下酒宴,只請了張平安,師爺李年豐作陪。
他心中清楚,海瑞謀略的遠在張平安之上,卻因自己將那批糧食上交,惹得對方不悅,干脆未曾邀請。
席間酒過三巡,方鏡端起酒盞,眼中雖帶笑意,卻掩不住眉宇間的憂色。
“平安啊,你看看這陣仗,弄得城中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本官這個縣令當得真是窩囊,你可得幫我出個主意。”
李年豐在一旁也連連點頭:“是啊張兄弟,你素來有些韜略,不知心中可有什么章法?”
張平安卻不急著回話,只淡然舉杯,與兩人輕輕碰了下。
三人一飲而盡,方鏡放下酒盞,目光望向張平安,眼底多了幾分期待。
張平安放下酒杯,唇角帶笑,似不經意地問道:“李師爺,你可曾看過我那本話本?”
李年豐正抿著酒,聞言一愣,隨即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短須,笑著點頭:“自然是看了,那本《少年包拯》,寓意深刻,邏輯嚴謹,人物性情又不失生動,尤其那幾樁奇案,層層剝絲抽繭,讀得我連夜不眠,直呼過癮。”
張平安眼中笑意更深,又問道:“那你對那崔明沖一案,如何看?”
李年豐聞言,不禁輕嘆一聲,臉上竟浮出幾分真情:“唉,甚是惋惜啊,我當時看完那一節,心頭沉悶如堵,他也是十年寒窗苦讀,卻毀在了幾個小人手中,當時我甚至想提筆欲寫續篇,只為改他一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