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安聽言不由輕輕搖頭，這李年豐還是沒有體會到自己的用心。
不過這也不奇怪，同為文人，自然是惺惺相惜的。
“崔明沖的絕境，源于他的苦衷，那苦衷，本是他心頭不愿言說的隱痛，偏被旁人視作攻擊他的武器。”
“為了保全秘密，他鋌而走險，最終害人害己，自食其果。”
“學生想過，不如將這一節稍作改編，將他表妹云霜的死因略去不提，只說是有人看見她倒斃街頭，口耳相傳之下謠言四起，被崔明沖知曉后設下圈套，謀殺傳播謠言之人，最后卻被包拯識破真相，還其因果。”
話音一落，堂中陷入一片沉寂。
方鏡沉默半晌，方才開口：“這話本畢竟只在文人之間流傳，百姓大多不識字，便是寫得再好，也未必能傳得出去。”
張平安聞言卻只是微微一笑，道：“學生的意思，是把它改成舞臺劇。”
此言一出，方鏡與李年豐同時一愣，顯然對這個新詞頗為陌生。
“何為舞臺劇？”李年豐皺眉問道。
張平安不急不躁，徐徐解釋道：“與南戲相類，卻更簡約，重在對話與表演，不拘唱腔曲調，也無繁冗行頭，觀眾只需靜觀其變，自能明其意，既易傳播，又能激起共鳴，極適合在市井中廣為流布。”
方鏡聞言，神色卻未舒展，反而有些遲疑：“那為何不直接編成戲曲，南戲弋陽腔這些，百姓耳熟能詳，接受度也高。”
張平安笑了，覺著這是方鏡犯了文青的毛病，文人喜歡雅音古調，這舞臺劇確實有些俗了。
他輕聲解釋道：“可戲曲成型耗時良久，又需唱工配樂，頗為繁雜，若能先以舞臺劇之形試水，若得百姓認可，再度改編為正戲也不遲。”
李年豐聞言，頗為認同，起身拱手道：“縣尊，小人覺得應以大局為重，不妨一試，試成試敗，總好過無所作為。”
方鏡聞言，沉吟片刻，終于舉起酒盞，笑道：“那便試試吧，但愿能壓下這股邪風，以正人心。”
張平安與李年豐對視一眼，也一同舉杯。
舞臺劇的前期準備足足耗了三日。
由鄭鯤扮演包拯，只不過這個包大人再不是話本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鄭鯤年近四旬，濃眉黑臉，倒也頗有幾分威儀，配上那口中氣十足的嗓門，卻是極為合適。
而演崔明沖的，則是一個模樣俊秀的青年，書卷氣十足。
舞臺就設在南平縣土地祠前的空坪上，搭起木臺，還糊了些白布背景。
方鏡更是在附近特意設了施粥點，引得早早來排隊的百姓紛紛圍觀。
“聽說是新鮮的戲碼，叫舞臺劇。”
“說是一個叫崔明沖的大官，卻被流言給害了。”
“不對不對，這演得包公斷案。”
熱鬧聲中，劇目開演。
第一幕亮相，臺上一名女子倒臥在地，身穿淺粉羅裙，在臺上一動不動，演的正是已死的崔明沖表妹云霜。
旁邊站著一名衣著華貴，身形富態的中年人，正滿臉八卦地搖頭晃腦，咧著嘴說話。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傳播當初林英閑話謠言的郭允昌，如今戴罪立功，只得硬著頭皮上臺演出。
他滿臉堆笑，學著市井無賴的腔調對著旁邊幾個人大聲嚷嚷。
“我跟你們講啊，這女子就是云霜，聽說是崔明沖的姘頭哩！”
“嘖嘖，那崔大人平時道貌岸然，實則賊膽包天，為了不讓那位太師之女知道實情，竟把人給害了。”
“當初在床上喊的，可都是云霜妹妹，小情郎翻了臉子可真歹毒。”
他那副油腔滑調，欠揍的樣子，再配上語帶猥瑣的話語，立刻引來臺下百姓一陣哄笑與噓聲。
“呸！”
“無恥胚子，說這等閑話，也不怕遭了報應。”
“我都想上臺打他。”
場下男女老幼，交頭接耳，情緒漸濃。
接著場景轉換，崔明沖得知有人造謠，氣急敗壞地登場，與郭允昌展開一番針鋒相對的對峙。
而后劇情進入黑暗段落，只見一幕幕交代：郭允昌被人灌下毒酒，被冤枉為勾結山賊之徒，不僅自己橫死，全家亦無一幸免。
臺下百姓見此情節，無不咬牙切齒，爆發出新一輪叫好聲。
“這狗賊活該！”
“崔明沖也是夠狠的。”
最后一幕，鼓聲乍響，中年包拯鄭鯤身著官服，步履沉穩登場。
他神情肅穆，一身黑袍隨風微動，手持象征權威的驚堂木，聲音洪亮地喝道。
“崔明沖，心懷私欲枉為士人，對造謠者濫用私刑，殺人滅口，罪責難赦，來人吶，虎頭鍘伺候！”
隨著臺上一名劊子手高舉大刀，一聲嗚咽鑼響，崔明沖跪地謝罪，緩緩低頭，一塊黑布蓋上他的頭顱。
臺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叫好聲。
“好！”
“殺得好！”
“包公千古，青天再世！”
遠處還有孩童學著鄭鯤的語調，站在墻頭大喊“虎頭鍘伺候”，引得大人們哈哈大笑。
暮色四合，舞臺劇的最后一幕落下帷幕。
鑼鼓聲緩緩止歇，臺下百姓意猶未盡，正欲散去，卻見臺前一人拖著沉重的刑具跪到了舞臺前沿。
他不是別人，正是那飾演傳播謠言者的郭允昌。
只是此刻，他早已卸下那副油腔滑調的模樣，滿臉汗濕塵污，臉色蒼白，身上的木枷沉重，壓得他整個人駝了下去。
他朝著臺下跪得筆直，眼神里滿是悔意，顫聲開口。
“我郭某人該死啊！”
“就是因為一點小事，我和林英不對付，便在背后胡說八道，散播些捕風捉影的東西，想讓他不好過，可誰知道這風一傳開，竟成了命案的根子。”
“這出戲雖是演的，可我跪在這兒，真感覺后背涼颼颼的，心也像被針扎一樣，造他人之謠真的不該啊！”
他朝下磕了個頭，木枷磕得生響，聲音愈發哽咽。
“壞了南平縣的風氣，壞了人命，我郭某就是個罪人，你們你們可千萬別學我啊，不光是牢獄之災，更是天天夜里夢中驚醒，魂都沒個落腳的地方。”
說著說著，他終于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
很快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那一身偽飾再也裝不住，整個人如一灘爛泥般趴倒在地，身子止不住地抖。
臺下的百姓見了，也不由感到一陣唏噓，再想想包公那鐵面無私的樣子，連崔明沖這樣的大官都被砍了頭，心里又是一陣后怕。
不知是誰帶頭長嘆一聲，嘆息聲漸起，低低散落在土地祠前頭。
等眾人三三兩兩散去時，臉上都多了幾分思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