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忠微微一愣,這小子前幾天還是一副不開竅的模樣,拿什么所謂銀子來孝敬自己。
可自己豈是缺錢的人啊,之前才得了賞賜:有彩色錦緞、羊肉和酒,還有絹布二匹。
實在是不差他那點兒三瓜兩棗,這才沒理會他,如今這小太監倒似乎是開了竅。
他心里暗暗歡喜,嘴上卻不饒人:“嘖嘖,咱可當不起你這一聲稱呼,千萬別輕賤了你的身份。”
李文松仍舊跪著,說道:“干爹明鑒,奴婢家中貧苦,但父親常訓誡需謹守本分,如今入宮當差,唯愿效仿干爹這般持重之人,求您指點迷津。”
高忠瞇起眼睛,哼了一聲:“你小子說得好聽,前幾天還一副拿喬的樣子,怎的如今就懂事了?”
李文松連忙叩頭:“干爹息怒,奴婢年少無知,不識宮中規矩,還望干爹海涵,奴婢從今日起,必以干爹馬首是瞻,再不敢有半點怠慢。”
高忠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哼,你倒是會說話,認干爹這聲可不容易,叫了出口,就要一輩子認下去,你可想清楚了?”
李文松重重點頭:“奴婢心意已決,若有半句虛言,愿遭天打雷劈!”
高忠這才哈哈大笑,放下茶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既然你認我為干爹,那今后我就認你這個干兒子,宮里頭規矩多,你記住一句話:凡事跟緊我,別多嘴,看我眼色行事,就保你平安無事,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李文松重重磕了三個頭,聲音哽咽:“多謝干爹提攜!”
高忠滿意地點點頭,抬腳將腳伸進木盆里,笑道:“來吧,伺候干爹洗腳。”
李文松一副恭順模樣,默默低著頭,心里卻在冷哼,老東西,今后遲早要你好看。
很快,小弟從宮中捎來口信,說自己一切安好,李家人見了信,心里又欣喜又感動,對這個兒子更心疼了,但也沒有辦法。
這時節柳絮才剛剛落盡,風中帶著幾分涼意,卻也有春日的溫暖。
張平安心里積壓多日的悶氣漸漸散去,休息幾日精神慢慢恢復過來,除了和友人參加文會,便是飲酒閑聊,過得頗為清閑。
這一日,他便與李玉蘭相約,乘馬車同去西山踏青。
西山的路蜿蜒而上,兩側新綠才鋪開,偶有幾樹桃花遲遲未謝,映得山色如畫。
馬蹄在石板路上叩出清脆聲,李玉蘭隔著車簾望出去,只見山腳的茶園里已有采茶人彎腰忙碌,衫袖翻飛,仿佛一幅活脫脫的《采茶圖》。
李玉蘭輕聲笑道:“聽說潭柘寺的銀杏已有千年,此時看來枝葉正茂盛著呢。”
張平安微微點頭,沒有發話,心里感嘆著景色美好。
潭柘寺自遼代建起,嘉靖年間香火鼎盛,寺門外香客絡繹不絕。
二人下車步入山門,淡淡的檀香混著泥土氣息撲面而來,叫人心神安寧。
張平安隨手往功德箱投了幾枚銅錢,笑著說道:“考題已交由天意,祈也罷不祈也罷,不過是求個心安。”
李玉蘭含笑望他,柔聲道:“張大哥,我相信你一定能高中狀元。”
張平安卻搖搖頭:“能得個進士便是萬幸了,我對狀元那名頭可沒抱什么希望。”
他心里明白,自己來這世上的初衷從未改變,就是好好活下去,種紅薯也好,做官也罷,都是為此努力。
至于什么改變這個世界,聽起來不過是自尋煩惱。
寺后的古銀杏枝干虬曲,葉片初展,透著嫩黃的光。
二人并肩立在樹下,聽著遠處僧人木魚聲聲,心中浮躁漸漸歸于平靜。
午后他們在寺旁茶棚歇息,茶是新采的西山碧螺,湯色清透,入口微甘。
李玉蘭抬眼看著他,笑意淺淺:“無論你我身在何處,這日的景致,我都會記得。”
張平安輕笑道:“如果說這次我沒高中,你們家不會反悔吧。”
李玉蘭頓時說道:“他們若是反悔,我就從山上跳下去。”
張平安連忙捂住了她的嘴:“不許說這樣的話,放心吧我一定風風光光娶你進門,到時候便是雙喜臨門了。”
山風吹來,張平安長發微微飛揚,他望著遠處淡藍的山影,心想,也許眼下這份寧靜,比金榜題名更值得珍惜。
轉眼到了放榜之日,貢院東墻外早已人山人海,車轎、驢馬、書生擠作一團。
貨郎扯著嗓子叫賣:“狀元糕,一文一塊嘞!”
幾個富家子弟推開人群,家仆在前喝道:“閃開!誤了我家公子看榜,仔細爾等皮肉!”
只見差役啪的將黃紙巨榜貼上墻,人群轟然前涌。
余有丁被擠得踉蹌,幸得張平安一把托住他胳膊:“且站穩了,小心摔倒。”
余有丁抱拳謝過,隨他擠出人群,前頭太過混亂,他們索性退后,只聽有人站在前面高聲念榜單。
這時,一個書生聽得榜首三人無自己之名,忽然狂笑,發瘋似的扯拽身邊人衣襟,大喊:“定是竊了我文章!”
直至被差役拖走,他仍在慘笑:“同吃薊門客棧霉米,君登青云我入泥。”
張平安看得脖子一縮,低聲嘀咕:“這也太嚇人了。”
余有丁此時也有些緊張,正在聚精會神聽著,一甲前三已經念完,卻還沒有出現他的名字,其他人和他一樣,都已經緊張到了極點。
這時,前頭忽然有人高聲念出:“第八名,寧波府余有丁!”
余有丁只覺喉頭一緊,猛地咽下那口氣,閉目片刻,再睜開時只輕嘆一聲:“蒼天憐我寒窗。”
話音未落,身后便爆出一片歡呼,兩位同鄉學子奮力擠過來,作揖笑道:“丙仲兄,瓊林宴上莫忘故舊!”
余有丁連忙還禮,袖中手卻微微顫抖。
他偏過頭,看向張平安,只見對方臉色依舊沉靜,但雙手卻死死攥緊,青筋浮起。
“張兄,名單還長著呢。”余有丁出聲安了一句。
張平安擠出一抹笑容,淡淡道:“沒事沒事,我不急。”
然而后背沁出的冷汗,卻清清楚楚出賣了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