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朱熹的注解來分析,這道題破題的關鍵在于:器者,形而下之具,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君子則不然。
意思是說,器物只拘泥于自身的用途,不能互相融通,而君子卻能超越具體技藝的局限,通曉大道。
張平安心中暗自盤算,開篇幾句必須點明這一點,既要準確詮釋圣人之言,又要隱含對為政者應具備通才之德的期許。
腹稿在腦中反復盤旋,他明白承題之處必須進一步闡釋不器的境界,借小人與器相對,襯托君子通達無礙的胸襟。
此時周遭號舍里已是一片窸窸窣窣的落筆聲,仿佛春蠶嚼食桑葉,催人心急。
但張平安依舊穩坐,未曾下筆,他很清楚等待才是最難熬的。
九日囚籠,越是急切動筆,后面的時間越難挨,聰明的學子往往都在腦中將全篇過上幾遍,等到思路圓熟,再落筆成文。
破題句在他心頭反復推敲,終于提筆寫下:“夫器拘于形而君子達于道,故圣人以不器為君子之德焉。”
字跡力求端正工整,隨著筆鋒行進,到了承題起講之處,他漸入佳境,引經據典,層層剖析不器之理,論證君子應具備體備眾理,應變無方的內在修養。
至中午時分,腹中早已饑餓作響,他伸手從籃底摸出一個烤紅薯,就著幾片兔肉吃得津津有味,隨后抿了一口自帶的清水。
會試期間不供食物,只備井水,但這井水因三年一考,平日無人清理,往往污濁不堪。
而井口又狹窄,傳言是為防考生壓力過大投井而故意如此,致使清理格外困難。
有的考生只帶干糧,喝了井水全靠體質撐過去,不過能闖入會試的,多半家境尚可,身體也算強健,少有人輕易折損。
張平安卻早有打算,準備等第一場結束后再考慮飲用貢院井水,他心中盤算:五千余名考生三日里汲取,井下活水終歸清澈,到那時飲用也算穩妥。
白天很快過去,夜里卻格外難熬。
張平安目光瞧著外頭,心里直癢癢,真想沖出號舍打幾套太極拳舒展筋骨。
可他也明白,這要是真敢跑出去,怕是立刻就得被軍士一頓亂棍打出去。
念頭閃過也只能壓下,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他拿出帶來的炒米飯,涼颼颼的,但嚼在嘴里還有股子香甜,也算吃得下去。
太陽剛露頭,送來一點虛假的暖意,轉眼又被倒春寒壓了下去,張平安久坐在冰冷的下板上,腰臀酸麻,雙腿像不是自己的了,他忍不住欠了欠身子想舒緩一下。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騷動,四下答題聲都停了,張平安忍不住探頭一看。
只見一個差役正攙著一名面色慘白,幾乎要暈倒的考生往外走,也不知是凍壞了,還是喝了臟水鬧病。
他心頭一緊,此時更加警覺,這會試簡直就是煉獄,難怪大明的官場出了名的硬骨頭,能從這里殺出重圍,考上進士的,不是變態就是狠人。
他忽然又笑了笑,要是自己真考中了,不也成了變態么,隨即甩開雜念,繼續低頭琢磨試題。
時間一晃,轉眼到了二月十六,這一已經是第三場末尾,對不少人來說這關反倒輕松許多,只要答得合意就行,重頭戲早在前兩場考完了。
這些日子,張平安也算是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各種考到一半兒忽然發癲的學生,可想他們承受著多么巨大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壓力。
即便張平安自認身體硬朗,交完卷走出貢院時,還是覺得渾身散架似的。
等他回到家中,曹升興奮地湊過來問東問西,張平安沒工夫搭理,倒頭就睡。
夜里,他正睡得香,曹升推醒他,說道:“平安哥,李姑娘又來了。”
張平安趕緊披衣出門,只見李玉蘭抱著個陶罐,立在門前不遠,發絲上凝著白霜。
他忙把人迎進屋,兩人閑聊幾句,李玉蘭催著他快把雞湯喝了,他點點頭,大口喝著湯,她卻雙手托著下巴,癡癡望著他。
待他喝完,李玉蘭柔聲問:“張大哥,可吃飽了?”
張平安笑了笑,說:“差不多吧。”其實他沒什么胃口,只想睡覺,但佳人這份心意不能辜負。
李玉蘭沉默片刻,忽然低聲道:“小弟又從宮里傳信出來,說自己想一死了之,為什么使了銀子都沒用啊?”
她弟弟的事之前張平安只聽過一耳朵,沒太在意,此刻聽說還在受難,心里也沉了幾分。
這人在御馬監當差,而御馬監是十二監之一,手下還有騰驤四衛和勇士營這樣的禁軍,宮里小太監生存全靠師父庇護,伺候不好隨時會挨打。
李玉蘭雖聰慧,卻對宮中事一竅不通,若只是一般小管事,銀子早就打點妥了,既然不收,必定另有所圖。
他猜測這所謂的管事職位不會太高,了不起就是個監工太監,如果是這樣的話學問可就大了。
不是為財,又能是什么呢?
張平安目光在李玉蘭臉上一掃而過,沉吟后道:“我看問題不是銀子,而是他想讓你弟弟認他做干爹。”
李玉蘭大吃一驚:“這怎么行呢,小弟才不會同意的!”
張平安正色道:“太監不能行房,除了愛錢,就是好認干兒子,他不會明說,只能逼著你弟弟自己開口。”
聞聽此言,李玉蘭臉頰微紅,輕聲道:“就算這樣,也不該處處為難人啊。”
張平安笑了笑,說道:“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了,父母尚在,他不會主動認干爹,可是不認干爹,就沒有好日子過,宮里的生態就是這樣,誰也沒法子,不過既然銀子使不通,就不必再浪費錢財了,當然我可不是心疼銀子啊。”
李玉蘭忙道:“張大哥,你說的哪里話,最近你已經幫我們家很多了。”
張平安嗯了一聲,隨即道:“一切還是要看他自己的選擇啊,若是不愿意低頭認干爹,那他就只能忍著了,忍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贏家。”
李玉蘭默默點頭,將他的話記在心里,見張平安實在困得厲害,她便告辭離開,讓他好好休息,而鄭鯤則一路把她送了回去。
堂屋里,除了二哥不在,大哥李文全、父母都在等著她的信兒,李玉蘭也沒隱瞞,直接將張平安的意思講了出來。
李文全聞言一怒:“簡直豈有此理!小弟怎能認一個太監當干爹,實在是太丟人了!”
李偉皺著眉,敲了敲桌子,沉聲道:“全兒,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穎兒和松兒都是為了咱們做出的犧牲,你不體諒也就罷了,還在這兒說風涼話。”
李文全臉色一黑,被父親說中心事,卻仍舊覺得不服氣。
李偉看向女兒,輕聲道:“玉蘭,你覺得此計可行嗎?”
李玉蘭輕聲說道:“爹,如今也沒別的法子了,總不能瞧著小弟在宮中受苦吧。”
李偉皺眉思索片刻,終是言道:“那就只好這樣了。”
一旁的王溪只是低頭抹眼淚,為自己的小兒子感到心疼。
卻說幾天后,皇宮西南隅,御馬監值房。
戌時梆響,高忠卸下葵花胸背團領衫,剛剛坐下,門外便響起敲門聲。
他喝口茶潤了嗓子,這才用獨特的嗓門道:“進來吧。”
李文松端著洗腳水進來,幾步走到他面前,噗通一聲跪下,道:“干爹,奴婢來伺候您洗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