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辣椒炒臘肉的香氣仿佛長了腿似的，順著傍晚微涼的風，呼地一下竄出廚房低矮的門窗，迅速彌漫開來，隨后就像一把無形的鉤子，悠悠地勾進了隔壁院子。

王嬸毫無準備，猛地一吸，鼻腔里就撞進了一股陌生的辛辣香氣，臘肉味她認得，可這嗆人又勾魂的辣香卻是頭一回遇見。

“阿嚏！”

一個響亮的噴嚏脫口而出，把她臉上的贅肉都震得抖了抖。

“嗬！”王嬸忙穩了穩身子，揉著發癢的鼻子，嘴里嘀咕：“這是啥味兒啊？”

那股子香氣又濃了幾分，纏著不散，她的身體偏偏又抗議似的，接連打了兩個噴嚏，眼淚都打出來了，鼻頭紅彤彤的。

正在這時，院門篤篤地響了。

王嬸提著燈籠快步出去，一開門，見門外站著個模樣溫婉的婦人。

只是王嬸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人是她的本家侄女王溪，那一家子窮得叮當響，逃難來了京城，還狠心把小兒子送進宮當太監，如今上門，多半是又來借錢。

王嬸壓根不等她開口，搶先說道：“侄女呀，咱們家的日子也緊巴得很，你瞧這缸里的米都見底了，昨兒我還尋思著要典當兩件舊衣裳呢。”說著故意嘆氣，還在衣服上搓了搓手。

王溪一聽，臉色頓時白了，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

半晌才鼓足勁兒，小聲道：“二姑姑，我不是要錢，是我家小兒子從宮里捎了話回來，說是上個月得罪了管事的公公，被打了板子，腿都壞了，聽那里的老人說，不打點些銀子，怕是熬不過去。”

正說著，院里那股辣香又飄了過來，鉆進王溪鼻子里，嗆得她也打了個噴嚏。

王嬸倒是漸漸適應了，眼珠子一轉，心里打起了主意：白天新來的那個書生，一臉福相，不見架子，倒像個不缺錢的。

于是她笑瞇瞇地勸道：“咱們本家親戚，又都嫁了李氏族人，那可是親上加親吶，這點心意我自然是有的，可宮里那地方，哪是幾兩銀子就能擺平的，再者說了里頭規矩甚多，他頂多日子苦些，卻無性命之憂，忍忍也就得了，不過倒是有個法子來緩一下你家的困境。”

王溪忙問：“二姑姑的意思是？”

王嬸笑容更親熱了，往隔壁院子一指：“白天不是來了個書生，模樣俊俏，又有學問，瞧著也闊氣，你家二姑娘正是出閣的年紀，不是正好......”

“唉。”王溪嘆了口氣，接過話茬，“讀書識字有何用。”

王嬸嘴角一抽，心里暗暗翻嘀咕：這傻親戚是真不會拐彎兒，自己話還沒說完，她就先給岔開了。

于是趕緊添了一句：“你家二姑娘模樣不差，又董詩文，跟那書生正合適，要是真結了親，對你家肯定有好處啊。”

聞聽此言，王溪心里沒底，知道今晚借不到錢，神色恍惚地告辭走了。

王嬸這才把門一關，回去叮囑兒子，以后這親戚再來，千萬別開門。

張平安對這些事自然一無所知，那盤辣椒炒臘肉在他眼里不過是尋常吃食罷了，此后他便全心撲在嘉靖四十一年春闈的備考上。

會試非同小可，乃是大明科舉的樞機，每三年一屆，定在二月舉行，張平安心里明白，京城考生匯聚，高手如云，稍有懈怠便要落榜。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院子里鄭鯤等人練拳，他則在一旁打太極，兩者看似相似，實則不同，張平安練太極是為了養身健體，而鄭鯤他們練的卻是真正的爭斗的功夫。

吃過早飯，他便開始讀《四書章句集注》，閉門鉆研程文，尤其專攻八股制藝，這是會試的關鍵，午后又謄寫范文，日復一日，辛苦自不必說，但他早已習慣，幾乎足不出戶。

在此期間其他都還好，只是飲食上鄭鯤等人多少有些不習慣，他們對京城的飯食頗為挑剔，畢竟和南平不同。

這里的稻米價格偏高，不能把大米飯當作家常口糧，只能慢慢適應，不過比起尋常百姓，他們的日子已算不錯了，普通百姓的主食多是高粱、粟米之類的粗糧，能在年節時吃上幾回肉食，便算是豐盛了。

在宅子里待了十幾日，張平安尚能適應，這曹升卻有些受不了了，拉著高序東想要出去走走，然而高序東卻是不肯，他本就悶聲少語，又得了張平安的交代，自然不肯陪他。

張平安見曹升心情郁悶，擔心他憋出病來，自己也覺得天天閉門讀書未免太悶，便決定邀他一同出門。

此時京城寒意漸濃，崇文門東城墻角的泡子河畔卻別有一番清寂，二人信步至此，只見東西兩岸堤岸蜿蜒，榆柳蕭疏，殘荷零落，水面不過數頃，蘆葦隨風起伏，如雪浪一般。

曹升忽地學了一聲猴叫，頓時驚起兩三只野鴨，拍翅掠過寒煙。

張平安白了他一眼，含笑道：“你怎么像個孩子一樣，還學這些。”

曹升哈哈一笑，說道：“悶得慌嘛，總得找點樂子，不然真要憋瘋了。”

張平安搖搖頭，隨口道：“這倒也無傷大雅，只是你要記得，此處畢竟是京城，不比南平，若是到了街上，你忽然發狂，恐會引來盤問。”

曹升蹲下拾了顆石子，丟進水里，看著水波蕩開，說道：“卻是如此，而且沒有爹爹時常在耳邊絮叨。”

張平安伸手點了點曹升的腦門，笑道：“我怎么覺得你小子出來長見識是假，其實是為了躲避曹叔的教導。”

曹升瞇著眼睛道：“平安哥，話可不能這么說，若是我有你一半聰慧，也不至于讀書不靈了，咱們再去呂公堂轉轉吧，聽說那兒香火鼎盛，十分靈驗，好多趕考的書生都去拜祭呢。”

張平安白了他一眼，道：“你其實是想去湊熱鬧吧，若真有如此神奇，那咱大明朝豈不遍地都是狀元郎。”

曹升嘿嘿一笑，正要拉著他往那邊去，不曾想轉身之際，卻見一女子忽然跌入河中，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他愣了一下，立刻高呼：“救人啊！”說完便飛快往河邊奔去。

張平安見他又要莽撞，只好跟了上去，兩人跑到岸邊，曹升急得直跺腳：“平安哥，我不會水啊！”

張平安卻看得分明，這河水并不算深，那女子掉下去后，大概是驚慌失措才撲騰得厲害。

他也不多言，把懷里的幾本書塞到曹升手里，自己一腳跨進水中，河水冰冷，沒過大腿，行走倒不算難。

他幾步到了女子身旁，一把攬住她的手臂，沉聲道：“別亂動，我帶你上去。”

女子被拽住，身子一軟，整個人幾乎貼在張平安懷里，張平安一手護著她的肩，一手拖著她的腰，將人慢慢推向岸邊。

岸上曹升急得團團轉，伸手將人拉起，連聲道：“快快快，上來！”

張平安穩穩把女子托上岸，自己也翻身爬了上去，女子渾身濕透，臉色發白，喘著氣連聲道：“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曹升把書往旁邊一丟，忙伸手去扶，嘴里還打趣道：“你啊，運氣真好，要不是平安哥，這河里怕就得撈出個水鬼來。”

女子抿唇低頭，臉頰微紅，卻只顧感激地望著張平安。

張平安拍了拍身上的水，淡淡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曹升卻壞笑著湊過來：“平安哥，你這回可算是英雄救美了，嘿嘿這緣分來得真快啊。”

張平安瞪了他一眼，低聲道：“胡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