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牙婆見張平安一行人轉身要走,心里一慌,眼珠子骨碌直轉,喉頭艱難地滾了下。
她這行當靠的就是眼快嘴甜,可年紀一大,手腳不靈,腦子也遲鈍,真要鬧出個岔子,吃不了兜著走。
她忙堆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連聲賠不是:“相公息怒,是老身豬油蒙了心,您別跟我一般見識!”
說著,她手忙腳亂地扒拉開柜臺后墻上掛的密密麻麻的卷宗,抽出一本磨得禿角的簿子翻查起來:“您請瞧,正經的宅子都記在這里,我這就給您尋個踏實的。”
鄭鯤冷哼一聲,眼神森寒:“你不會又想耍花樣吧。”
高序東更是上前一步,魁梧的身影直接把半邊柜臺都遮住了,曹升也學著樣子“哼”了一聲,只是那稚嫩的聲線顯得有些滑稽。
馬牙婆連聲說不敢,心里卻暗暗叫苦:世道真是難做啊,這些年外地人都越來越不好騙了。
她手指頭飛快在簿子上劃拉,終于抬頭:“就是這處,房主老實本分,因要回南邊老家,托我放租,契書齊全,絕無半點糾紛,一年租金十五兩。”
張平安神色淡淡:“那就去看看。”
一行人跟著她轉到甜水井胡同,胡同不算寬敞,青石板路倒是平整,宅子門臉不大,黑漆木門,銅環古舊,門前像是有人時常打掃。
“您請,您請!”她連聲讓路。
院子比之前那“官產”小一圈,卻收拾得井井有條。
青磚墁地,縫隙里只冒出零星幾株草,東西廂房窗明幾凈,顯出幾分煙火氣,院子中央果然有一口石井,轆轤上的麻繩還是新的,轉到后院,還有一小塊空地,種著幾畦半枯的青菜,角落堆著整齊柴火。
張平安里里外外看了一圈,門窗合縫,屋頂瓦片齊整,灶屋火塘有使用痕跡,井里打上來一桶水,清亮見底。
馬牙婆滿臉堆笑,殷勤問道:“如何?相公可還滿意?”
張平安撣了撣衣袍下擺,平靜開口:“還可以,中人何在?”
“這就有!”馬牙婆忙應聲,指著門口一個探頭探腦的精瘦老頭,“這位劉成,就是胡同里的老劉頭,世代住這兒,最是德高望重,正好做保。”
老劉頭一看張平安身后隨從氣勢凌厲,忙躬身道:“老朽劉成,愿替相公作證。”
馬牙婆這回不敢再有半點馬虎,攤開一張新的桑皮紙,一筆一畫寫得工整,租金十五兩一年,押金五兩,租滿如數退還,四至權責違約等等寫清。
張平安接過契書,逐字逐句細看,逐條對照,隨后才提筆在契書末尾寫下名字,摁了指模。
接著他從懷里取出一個青布錢袋,倒出二十兩紋銀,輕輕放在桌上。
銀子落下的輕響,卻讓馬牙婆像卸下千斤重擔,臉上終于露出幾分真心的笑意:“收訖收訖!相公真是爽快,鑰匙請收好了,保您順順當當的。”
馬牙婆揣著銀子,千恩萬謝地走了,院門吱呀一聲合上,把胡同里的嘈雜聲都隔在了外頭,小院里頓時靜了下來。
張平安笑了笑,道:“這一番折騰,總算是安頓妥了。”
曹升嘆了口氣:“平安哥,外頭的人心眼可多著呢,一不小心就得被坑。”
張平安擺擺手:“行了,少抱怨,咱還是先動手吧,把這院子收拾妥當,才算是真落下腳。”
“是,先生。”鄭鯤和高序東應聲,立馬行動起來。
其余的弟兄也沒閑著:阿川利落地抱來柴火,阿昌和羅飛直接鉆進灶屋生火燒水,曹升聽著吩咐抓過角落里靠著的竹掃帚,開始清掃青磚縫里冒出來的小草和落葉。
張平安也挽起袖子,從井里打來一桶清水,親自擦拭起堂屋。
院子里一派忙碌,曹升掃完院子,又跑去后頭,把幾畦半枯的菜秧拔了個干凈。
灰塵散去后,小院子頓時亮堂了許多,本就冷清的地方,也被這陣勞作喚出了幾分人氣,顯得格外清爽。
大約一個時辰功夫,院子已被收拾得煥然一新。
就在這時,一個梳著圓髻,面容和善的中年婦人從門口探頭進來,手里還端著個竹簸箕,里面攤著些豆子。
她臉上帶著好奇和幾分拘謹的笑,往院里張望:“喲,剛才聽著里頭動靜不小,這是搬來新鄰居啦?”
張平安剛收拾完,正喝著茶,聞聲放下茶碗走到院門口。
婦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感覺這人一臉福相,笑著說道:“好俊俏的小伙子,您是來這兒做生意的吧?”
張平安心里暗自好笑,知道這是客套話,他自認模樣頂多算耐看,絕不是后世說的小鮮肉。
曹升卻趕忙搶著介紹:“這是我平安哥,進京趕考的舉人!”
婦人一愣,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幾分,但還是客氣地應道:“呵呵,原來是讀書人啊。”
她下意識地將簸箕往懷里攏了攏,仿佛那些豆子比眼前的新鄰居更值得關注。
曹升看她態度轉變得太快,一時直接愣住,不知如何接話。
張平安卻并不在意,拱手笑道:“在下張平安,初來乍到,叨擾街坊了,方才收拾院子動靜鬧得大了些,若是驚擾了嬸子,那是我們的不是,還望多擔待。”
王嬸聞言,又多打量了張平安幾眼。
進京趕考的舉子她見得多了,可這樣客氣又實在的,卻真不常見。
再瞧他,袖子還挽著,衣襟上帶著些許水漬,分明是剛才也下了力氣干活,這模樣倒與她印象中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酸秀才截然不同。
她臉上笑意更濃,樂呵呵說道:“哪能呢,就是見這門沒上鎖,好奇過來瞧一眼,我姓王,夫家姓李,就住東邊那院子,都是街坊鄰里的,日后有事盡管招呼。”
“原來是王嬸。”張平安順勢應道,“日后少不得要麻煩王嬸了。”
“好說,好說。”王嬸掂了掂簸箕,“我這豆子還曬著呢,得回去翻一翻,就不打擾你們了。”
她又朝院子里正忙活的幾人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這才轉身回去了。
望著王嬸背影漸漸消失,曹升才憋不住小聲嘟囔:“平安哥,你看她那臉色,剛才還笑得挺熱絡,一聽你是舉人,立馬冷下去,跟見了瘟神似的。讀書人礙她什么事了?”
張平安臉上帶著幾分了然之色,淡淡道:“小升,市井百姓有他們的活計,咱們這些讀書人,在他們眼里不是高高在上,就是不中用,遇事只會惹麻煩,頭一回見面,她有些防備,也是常情。”
這時阿昌幾人已經在后院搭起了個簡易兔舍,兔子是從家里帶來的,路上折騰死了兩只,如今只剩下六只,正好全都安置進去,忙活完后,這天色也快黑了。
張平安把帶來的兔臘肉切了,丟進鍋里加些辣椒一通翻炒,熱油一激,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咸香中帶著辣味,勾得人直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