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鎮子出來，沿著官道走了十幾里路，鄭鯤忽然一擺手，說道：“前面有情況?！?

說完他先翻身下馬，曹升聽到動靜，正要從馬車里鉆出去，卻被張平安一把拽住，低聲道：“你這性子得改改，別總是毛毛躁躁的。”.

曹升訕訕一笑，撓著頭道：“平安哥，我這不是好奇嘛?！?

張平安沉著臉回道：“再好奇也得忍著，別亂來?！?

昨晚的事他已經從高序東口里知道個大概，高序東昨夜也沒睡踏實，聽到動靜出去看時，正好撞見曹升被小丫頭打懵倒地的樣子，只是忍笑忍得辛苦，卻并沒說破。

卻見眼前三輛騾車橫在道中，車轅斷裂，半袋黍米散落在血泊里，麻布撕成了碎片，連著里面的東西一起陷在泥中。

鄭鯤彎腰撿起半截箭簇，沉聲道：“樺木箭桿，帶倒刺，是馬賊的慣用玩意?！?

路邊草甸子被馬蹄踩得坑坑洼洼，坡下更是丟了十幾具尸體，能拿的全被搶走，騾車也不止這三輛，只是這三輛壞了沒法帶走，剩下的只有帶血的黍米。

確認沒有賊人后，張平安才下了馬車，神色凝重。

曹升往坡下瞅了幾眼，臉色當即發白，肚子翻江倒海，偏偏早上沒吃東西，干嘔半天也吐不出來。

張平安沉聲說道：“這片地界果然不太平，以后盡量白天趕路?！?

高序東也跟著嘆氣：“是啊，這也太懸了，幸好昨晚借宿寺廟，不然真要撞上麻煩了?！?

張平安點點頭，鼻子忽然一動，皺眉道：“你們聞到什么味道沒有？”

曹升這會兒緩過勁來，脫口而出：“是焦油味。”

鄭鯤瞇著眼，低聲道：“對，是焦油，半是馬賊用火箭先點燃了焦油和干草，濃煙一起，人馬全亂，即便有護衛也顧不上，他們就趁亂下手。”

張平安揮手道：“此地不可久留，快走吧?！?

河灘鎮本來就有焦油作坊，不是鎮里有馬賊的眼線，就是鎮民里有人本就是馬賊。

昨夜寺廟里也有僧人在抬焦油，這事兒細想起來卻是讓人心底發毛，再想到嚴嵩專權二十年，山東早就是貪腐重災區，巡撫洪芳洲還奏過十邑九空的奏疏，官府亂征亂派，百姓苦不堪言。

兗州官吏藉漕糧之名巧立名目，曹州的瘠稅重，百姓逃亡不絕，聚到兩州交界成了亂民窩，更要命的是，這片地方屬山東、河南、南直隸三省交界，軍鎮分屬沂州衛與臨清衛，成了三不管地帶，馬賊又來去如風，再加上倭寇草原作亂，這地方的亂攤子更是沒人能收拾了。

自那之后，一行人趕路更加小心，不再為了搶進度走夜路，也不與大隊商人同行，因為人多反而容易被當成肥羊盯上。

一直到第十一天進入東昌府，路途才算安穩下來，不必再提心吊膽，又走了半個月，他們才抵達京城腳下。

進城之前，在沿途小鎮換了新衣裳，又特意給車輪包了層桐油布，只為免得被守門兵卒找茬。

此時遠遠望去，永定門城樓在塵煙中露出青灰色的輪廓，護城河漕船川流不息，之后也沒再遇到波折，他們順利進了城。

進入京城后，頭一件事便是找個地方落腳，住客棧不劃算，人雜不說還貴，鄭鯤帶的那幾個弟兄又是粗人，還是租個大些的宅子穩妥。

眾人剛到牙行門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旁邊傳來一聲帶著京腔的女聲：“這位相公，是要找宅子住吧？”

張平安回頭一瞧，只見一婦人，四十出頭，鬢角簪著幾朵俗艷的絹花，臉上撲了厚厚的粉，笑得一臉殷勤。

“正是。”張平安點了點頭。

“哎呦，那可真巧了！”婦人啪地拍了一下大腿，笑嘻嘻道：“老身馬氏，在這崇文門一帶做牙行十幾年了，誰不知道我馬牙婆是最公道的，相公跟我來，正有一處好宅子，離國子監只隔兩條街，一年只要二十兩銀子。”

張平安心里冷哼，京城牙行魚龍混雜，八九不離十是?？油獾嘏e子的，十句話里能信一半就算不錯。

“有勞帶路?！彼粍勇暽毓傲斯笆帧?

馬牙婆領著他七拐八繞，穿過幾條逼仄胡同，最后停在一座斑駁灰墻的小院前。

院門緊閉，門板上還能看出褪色的封條印，馬牙婆掏出一串鑰匙，熟練地開了那把生銹的銅鎖。

“相公請看！”她推開門，邊走邊比劃，“三間正房，東西廂各兩間，原是個六品老爺的宅子，去年犯了事被抄了，這可是正經官產呢！”

她說得眉飛色舞，頭上那幾朵絹花也跟著一抖一抖的。

張平安的眼神有些清冷，他看著院里雜草叢生，最后視線落在正屋門楣上的那道深紅封條痕跡上。

“這宅子真是登記在冊的官產？”

馬牙婆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堆起笑臉：“哎喲，相公多慮了，若不是官產，哪能是這價？老身在這行當打滾十幾年，從沒出過差錯，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張平安心里冷笑：若真能放心才怪，你這老騙子。

回到馬牙婆那間牙行鋪子，墻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契約，馬牙婆利索地磨墨，抽出一張桑皮紙，刷刷寫了幾筆。

“一年二十兩，押金十兩?！彼厡戇吥睿肮佼a租賃嘛，規矩是押金不退的，相公您瞧瞧?！?

張平安接過來，眼睛在那行押金不退的小字上一頓，墨跡黑亮刺眼，他冷笑一聲，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本《大明律》，啪地重重砸在桌上。

正所謂遇事不慌，先拿《大明律》鎮鎮場子。

馬牙婆嚇了一跳，愣愣地問：“相公，您這是做什么？”心里則直犯嘀咕，這人好好的怎么掏出律例來，怕不是腦子有病吧。

張平安沉聲道：“按大明律，凡賃官宅未入冊者，主客各杖八十，財物入官，麻煩你先讓我看看冊子吧?！?

馬牙婆身子一抖，手都哆嗦了，小聲結巴：“啊這、這讓老身......”

高序東當即怒聲道：“好你個牙婆子，竟敢誆騙我家公子，你是不是找打？”

馬牙婆又打了個哆嗦，這才注意到，張平安身后那幾個人個個眉眼冷厲，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卻渾身透著一股子狠戾勁兒。

她心頭猛地一緊，方才只顧著覺得張平安年輕面善好拿捏，哪成想忽略了這些隨行之人。

她咽了口唾沫，勉強堆出笑容，囁嚅著說道：“那個什么，是老身弄錯了，老身這就給您重寫一個?！?

張平安擺了擺手，神情冷淡，語氣更冷：“不必了，這宅子我可沒膽子租，誰知道里面有沒有什么貓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