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厲話音落定。

崇禎帝眼窩深處那點幽火驟然一縮。

目光不自覺掃向丹陛之下的倪元璐。

卻見這位太子太傅亦是眉頭緊鎖，眉宇間那抹掩不住的驚愕清晰可見！

這讓原本以為倪元璐站在了太子這邊的崇禎，心生狐疑。

指節在冰冷的龍椅扶手上無意識地敲擊數下，嘶啞的聲音才再度響起：

“既如此……烺兒，你……便說說。”

“是，“兒臣遵旨。”朱厲拱手趨前一步，指尖隨意點向跪伏在地的李自成。

“兒臣以為，李自成——不可殺。”

“嘶——”

殿內死寂瞬間被打破！如同冰面乍裂！

“太子殿下？！”

“此乃何意？！”

低沉的驚疑聲浪在殿柱間碰撞回蕩。

龍椅之上，崇禎雖早得線報，知悉太子早有招撫之意。

但此刻親耳聽聞這石破天驚之語，枯槁的面皮仍是一陣劇烈抽動。

“夠了！”一聲厲喝，壓下了所有私語。

那雙深陷般血絲的眼眸，死死看住階下的朱厲，一字一句說道：

“烺、兒——你可知……你在說些什么？！”

“回父皇，兒臣知道。”

朱厲聲音沉穩，雙手掀起那沾滿血污與塵泥的赤紅袍角，雙膝重重跪落金磚。

“咚”的一聲悶響，敲在每個人心頭。

“好……好……好！”崇禎連道三聲“好”，聲音卻一聲比一聲輕，一聲比一聲寒。

“那你就給朕……說清楚！非要留這……闖賊……一命的……道理！”

話音輕飄飄落下，一旁的王承恩卻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

他余光瞥見，陛下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已深深掐進了大腿的明黃緞面里，指節捏得死白！

王承恩侍奉崇禎多年，知道陛下這是真的生氣了。

隨即，老太監很自然的咳了兩聲，好似真的是爭戰數日偶感風寒一般。

但朱厲知道，這是王承恩給自己留下的暗號，便宜老爹的怒火已到爆裂邊緣。

若無足夠分量之理，今日恐難善了。

他再次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金磚。

再抬頭時，那清朗的嗓音竟帶上了一絲沙啞的低沉，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父皇…兒臣想留李自成一命，絕非出自私心。

兒臣覺得，天下起義者眾多，今日斬一李闖，明日便有張闖、王闖揭竿而起！。

況東北有建奴多爾袞虎視鷹瞵，西陲張獻忠兇焰滔天！

若非秦將軍率白桿軍浴血川蜀，其鋒早已直指中原！”

“故，李自成雖罪該萬死，然念其幡然歸順，不妨……納之！”

“當此板蕩之秋，李自成若死，多爾袞必趁虛西進，直撲西安！

與其如此，還不如留李自成一命，將如今的局勢先暫時穩住……”

朱厲說完便不再言語，靜靜等待著崇禎的回應。

左都御史李邦華早已按捺不住，一步跨出，聲音洪亮卻難掩焦慮：

“陛下！太子殿下所言雖有其理，然縱虎歸山，后患無窮！

若李賊回返西安，重聚流寇，我大明何以制之？

不若立斬此獠，遣精兵強將接管陜西，方為上策！望陛下三思！”

“哼！”朱厲冷哼一聲，打斷了李邦華。

“李御史……好一個‘遣精兵強將’！”

“兵在何處？將又在何方？！”

“烽煙四起，國帑空虛！我大明……還有哪一路兵馬，能派去填那陜西的窟窿？！”

“這…”李邦華被這赤裸裸的現實噎得面紅耳赤，求助的目光急急投向兵部尚書倪元璐。

倪元璐深吸一口氣，迎著崇禎那灼人的視線，艱難開口，聲音苦澀：

“回陛下……李御史所慮……確為老成謀國之言。

然……然太子殿下所憂……亦是實情。

西北經此一役……精兵勁卒，十去七八……實……實無余力再行征伐……”

倪元璐語聲漸低，深深垂首，不敢再言。

朕……知道了……”御座之上，傳來一聲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氣的嘆息。

那只深陷在腿肉中的手，終于緩緩松開，無力地搭回冰冷的扶手上。

“李自成……”崇禎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看向階下那沉默的身影。

“朕問你……可愿……真心歸降我大明？”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自成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大殿中間那道身影。

朱厲心頭一緊——這老賊竟一心求死？！

他面上不動聲色，袍袖下的手指卻悄然向身側的李國楨打了個隱晦的手勢。

李國楨會意，微不可察地頷首，作勢便要退出大殿。

這細微的動作落入李自成低垂的視線余光中，卻如驚雷炸響！

——朱慈烺這是要下令屠盡城外兄弟！

“陛下！殿下——！”李自成猛地抬頭，嘶聲高喊，聲音帶著一絲的絕望。

“罪臣李自成……愿降！真心歸降大明！

只求……只求放我那些老兄弟……一條生路！”

殿內目光再次聚焦。

已行至殿門口的李國楨腳步一頓，側目望向朱厲。

朱厲眼神微不可察地一瞥，李國楨便如石像般定住，垂手肅立。

“呵……呵呵……”崇禎干澀地笑了兩聲，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

“李卿思慮的時間可真是夠久的……”

李自成此刻已全然拋卻了最后一絲矜持，只為城外那數萬條性命。

朱厲冷眼旁觀，心中只余一絲冰冷的嘲弄——梟雄末路，終究還是被“情義”二字勒緊了咽喉。

“父皇。”朱厲見火候已到，上前開口說道。

“李自成既已歸降，兒臣斗膽，請旨冊封其為‘平北王’！”

“一則昭示天恩浩蕩，二則……為天下觀望者樹一標桿！

昭告四海：凡棄暗投明者，我大明既往不咎！”

“‘平北王’？”崇禎低聲咀嚼著這三個字。

目光在朱厲臉上逡巡片刻，終是疲憊地闔上雙眼，復又睜開。

“好……朕……便依你。”

“王承恩！”

“老奴在——”

“擬旨：敕封李自成為‘平北王’，兼陜西總兵官，節制陜西兵馬！

著吏部尚書李化熙，速選山西布政使司干員，隨‘平北王’即刻赴陜，協理民政！”

“臣、老奴——遵旨！”李化熙與王承恩齊聲應諾。

朝堂之上，竟是一片詭異的沉默。

無人附議，更無人反對。

一場本應掀動朝堂的滔天波瀾，在倪元璐和朱厲的操作下下，竟如此輕描淡寫的落下帷幕。

“好了…”崇禎的聲音透著無盡的疲憊與空洞，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氣。

“朕乏了。今日便到此。”

“太子…倪師留下…

其余人，北京城這一攤子……還需爾等費心

各自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