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成門。
新任守將朱明栩,正兢兢業業的坐著城頭布防。
垛口處新補的磚石還帶著濕泥氣,士卒們疲憊的臉上難掩惶然。
他這首守將的位子,來得突然——就在昨日,總督李國楨以雷霆手段清洗軍中“叛徒”,將他叔公朱純臣在京營中的幾個得力臂膀盡數鎖拿下獄。
頂頭上司沒了,他這原本不起眼的副將,便被順勢推到了阜成門守將的位置上。
但其實,無人知曉,他朱明栩,亦是成國公朱純臣一支不起眼的遠方表親。
他這人天生小心,自打鉆營進入京營之后,便將這層關系死死捂在心底,唯恐惹出非議。
可哪成想,在這關鍵時刻,叔公那里出了這么大的事。
聽宮里傳來的消息,更是讓他心驚:
此番清洗,竟是太子殿下親自督辦!
那長長的名單上,“朱純臣”三個字赫然在列。
所幸,陛下似乎對太子這份名單并未全信,仍倚重著叔公,甚至將其派往西直門督戰。
這微妙的局勢,讓朱明栩看到了夾縫中求生的可能。
“必須守住阜成門!”他暗自咬牙說道。
屆時在李總督面前掙下一份功勞,留下好印象,這是他眼下唯一的生路。
叔公雖得陛下信重,可一旦太子登基……朱明栩不敢深想。
他必須趁著自己這層關系尚未暴露,盡快攀上李國楨這棵大樹。
若京城能守住,李總督便是擎天保駕的第一功臣,前程不可限量!
屆時,自己這條依附其上的藤蔓,或也能沾些雨露……
朱明栩正盤算著這渺茫的前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帶著不同尋常的焦躁。
“明栩!”一聲刻意壓低的呼喚讓朱明栩心頭猛地一跳。
軍中何人敢如此直呼守將名諱?
他轉身過剩,待看清來人那張熟悉卻在此刻顯得無比刺眼的面孔時,頓時嚇了一跳。
是朱才!叔公朱純臣最信任的心腹!
“朱才叔?!”朱明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連忙將朱才扯到城墻馬面后一處僻靜的陰影里,“您…您怎會來此?”
這朱才,雖不是朱家嫡系,但此人深受朱純臣器重,成國公府的人都敬他三分,更何況朱明栩一個遠方表親。
朱才四下觀望,小聲說道:“明栩啊,你叔公有事情要你辦,托我過來找你?!?
“叔公有事?何事啊?”朱明栩強裝鎮定問道,可心里卻已驚濤駭浪。
如今值此危難之際,八百雙眼睛都在盯著叔公,如今叔公找自己,定然是沒有好事。
“明栩啊?!敝觳艣]有直說,而是緩緩開口道,“昨日那李自成清理京營你可知道了?”
朱明栩微微點頭,臉色有些不自然,只見朱才繼續說道:
“想必你也知道,朝堂對你叔公的流言蜚語頗多,都說你叔公降了。
太子信了那些流言,把你叔公一脈當成了清理的目標。
而明栩你沒被清理,依你叔公推測,也只是一時疏漏。
陛下如今是用人之際,暫且讓你叔公在西直門頂著。
可你想過沒有?萬一…我是說萬一,這城守住了,或者守不住但太子爺…他日登臨大寶,清算起來,你叔公能有好下場?
那些跟他沾親帶故的…特別是那些‘藏得好’的,能逃得過?”
話音落下,朱明栩臉上血色全無,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他昨日才慶幸自己隱瞞了關系,升了職,想著投靠李國楨……
朱才彷佛沒看見朱明栩蒼白的臉,繼續緩緩說道:
“其實明栩啊,流言也非虛,你叔公其實在闖王那邊,很受器重。
不瞞你說,這京城的天,眼看就要變了。
而闖王仁義之師,眾望所歸,這高墻…唉,擋不住大勢所趨啊。
你叔公心里啊,其實始終記掛著你這個侄孫。
你是咱成國公府的血脈,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不忍心看你…
跟著這艘注定要沉的船,一起葬送了?!?
“叔公他…想我怎樣?”朱明栩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明白,所謂的“記掛”,絕非溫情,而是赤裸裸的威脅。
這是在威脅自己,若是他朱純臣有朝一日落了難,一定也會將自己給交代出來。
屆時,不論自己是否幫了朱純臣,太子殿下都不會放過自己!
“你叔公的意思是,給你留下一條活路,也是給你們河北朱家這一支…留一條根。
血脈這東西,是刻在骨頭里的,不是你想撇就能撇干凈的。
當然了,才叔說的這些,明栩你都懂,所以才叔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你叔公說了,阜成門…需要‘通’那么一口氣,你只需在闖王攻城的那一刻,領兵投降,大開城門。
當然了,明栩你要是不敢這樣做,只需要偷偷打開城門即可,屆時自然有人知道你是闖王這邊的。
這件事事成之后,你就是新朝的功臣,你叔公保你前程,更保咱朱家在新朝的門楣不倒。”
說完,朱才輕輕拍了拍朱才的肩膀,也不管他是否打印,繼續說道:
“孩子,這是你叔公拼著風險,為你、為家族掙來的一線生機。
而且才叔偷偷告訴你,眼下闖王就在阜成門外屯兵,屆時攻城的將是闖王的數萬精銳?!?
說著,他目光掃過阜成門不過幾千的守軍,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明擺著告訴朱明栩,你這些人,壓根就守不住李自成的大軍。
隨即,他嘆了口氣,裝出一副苦口婆心地模樣,繼續說道:
“孩子啊,路,你叔公指給你了,走不走,在你。
但你切記…一念之差,便是萬劫不復。
莫要辜負了你叔公的苦心,更莫要…‘自誤’啊。
不管怎么樣,想想你家里的老父親,想想你那剛學會叫爹的小侄子……”
朱才將“自誤”二字說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警告。
拒絕,就意味著你和你隱藏的關系,將成為太子日后清算時最顯眼的靶子。
朱純臣倒臺后,你,朱明栩,第一個就會被“清理”!
話音落下,朱才不再多言,迅速順著甬道消失在城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