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城下那些死死護住李自成的親兵，朱厲嘴角勾起一抹譏笑。
“倒是孤猜錯了，”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城頭的喧囂，“這‘李闖子’，倒也不算全無腦子，還知道留些硬骨頭替自己擋刀。”
闖軍雖是臨時招募的流民，但人數實在是多。
饒是以明軍守城精銳與之抗衡，也只能占得一時便宜。
說話間，流矢如蝗，不時“咄咄”地釘入城磚，震落簌簌灰土。
“殿下！箭矢無眼，還請暫避箭樓！”
神機營提督王先通看著朱厲身前垛磚上的流矢，心驚肉跳地勸道。
朱厲擺了擺手，身子紋絲未動。
“他李闖子都敢在陣前露頭，孤乃大明儲君，真龍在身，何懼區區流矢？”
他聲音很高，帶著一股刻意的豪氣，“不躲！”
此言一出，周遭守城的將士們精神為之一振，胸中熱血翻涌——殿下真乃少年英豪！
可這話雖說得豪氣，但他身側的李若璉已悄然上前半步，手按刀柄，目光掃視著城下，隨時準備格擋那可能射來的致命一箭。
身后，垂手侍立的王承恩，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他這殿下啊…方才出箭樓前，可是揪著李同知問了好幾遍“能否確保擋下流矢”。
得了李若璉斬釘截鐵的保證，才敢這般“豪邁”地出來。
剛剛那般模樣，就差讓李同知立個軍令狀了。
王承恩念頭未落，卻見朱厲一步踏上垛口邊沿！一手叉腰，！一手叉腰，迎著城下萬千道或驚或怒的目光，頂著呼嘯掠過的箭風，立于最險之處。
他雙手將蟒袍的袖子用力擼了上去，露出半截小臂，指著那“闖”字大纛的方向，用盡力氣吼道：
“‘李闖子！’你這廝——可嘗到我大明兒郎的厲害了？！”
“黃口小兒！”李自成眼中怒火噴薄而出，用力揮刀格開王家彥劈來的長劍，“朕必剮了你！”
朱厲聞言放聲大笑，指著城下那暴跳的身影，對王承恩道：“老王，快瞧！這廝急了！真急了！”
朱厲眉眼中盡是得意之色，活脫脫像個計謀得逞，等著大人表揚的孩童一般！
王承恩連忙陪笑：“殿下罵功當真了得。李闖雖為反賊，也算一方梟雄，竟被殿下三言兩語撩撥得方寸大亂。只是……”
王承恩略一遲疑，繼續勸道，“老奴斗膽一勸，這陣前對罵，終究有辱斯文，傳揚出去，恐于殿下清名有礙……”
“有辱斯文？名聲不好？”朱厲像是才反應過來，咂了咂嘴，“嘖，老王你說得在理！是孤失態了！的確有辱斯文！”
說罷，他扭過頭，對著城下再次高喊：
“‘李闖子’！孤就在這廣寧門城樓上等你，等你來砍孤的腦袋！
對了！剛我家老王說了，跟你對罵有辱斯文孤乃九五至尊，國之儲君，不屑與你逞這口舌之利！
你且好好打吧！孤乏了，歇會兒！”話音未落，轉身便欲離開。
可剛邁出兩步，朱厲忽又想起什么，猛地回頭，大聲沖著城下混戰的戰團喊道：“
王家彥！給孤砍死那個綠帽王‘李闖子’！砍翻了他，孤給你封個大大的爵位！”
“綠帽王”三字一出，城樓之上頓時哄堂大笑！
剛剛朱厲還含蓄的說李自成綠帽加身，可如今竟演都不演了，直接給李自成上了個“御賜”諢號。
城下，正與闖軍纏斗的王家彥聽得真切，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可笑聲未落，便覺一股森寒的殺意襲來。
不遠處，李自成那雙噴火的眼睛，正惡狠狠地剜著他！
王家彥喉頭一緊，哪還敢再笑，更顧不上回應殿下，手中長劍一緊，亡命般再次撲向李自成。
稍遠處的張世澤抽冷子瞥見這一幕，嘴角微撇，無聲地將方才王家彥投來的那點憐憫眼神原樣奉還。
廣寧門這場本該慘烈決絕的鏖戰，被朱厲這一番攪鬧，竟平添了幾分荒誕草臺班子的味道。
有人挨罵暴跳如雷，有人拼命苦不堪言，也有人……優哉游哉。
這位優哉游哉的主兒，自然便是朱厲。
回到箭樓，朱厲抓起茶壺便是一通猛灌。
方才罵得太過投入，嗓子早已嘶啞，喉間如同火燒火燎。
“哎呦喂，我的好殿下，您慢著點兒……慢著點兒……”王承恩看得心疼不已，連忙上前伺候。
一壺涼茶下肚，朱厲重重坐下，臉上那副輕佻戲謔的神情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殿下……您這是……”王承恩接過空壺，小心翼翼地探問。
朱厲緩緩搖頭，聲音低沉：“無事。只是……這李自成，比孤想的還要難纏。”
“殿下何出此言？方才罵陣，您可是把李闖子氣了個半死，分明占了上風。”王承恩不解。
“罵陣輸贏，于大局何補？”朱厲嘆了口氣，眉頭緊鎖。
“孤本想激他一激，引蛇出洞，好見機行事。
可眼下，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他李闖子就帶著那群流民兵死扛硬耗，全無大舉動作的跡象…
孤這心里，著實不踏實啊…”
王承恩見狀也不好說些什么，只得默默倒上一杯茶水，晾在桌上。
不多時，一道腳步聲傳來，箭樓緊閉的大門被打開，陸陸續續幾道黑色身影走了進來。
“參加殿下——”眾人齊齊跪倒。
這是一刻鐘時間到了，駱養性那些探子回來稟報了。
“平身。各門情形如何？”朱厲目光如炬，掃過眾人。
“回殿下，德勝門高僉事與鞏都尉仍在死守，目前無其他動向。”
“回殿下，西直門田見秀率兵猛攻，外城失守，吳提督正帶人堅守甕城。”
“王鵬翀動了沒？”朱厲抬眼看向那人，連忙問道。
“回殿下，吳提督尚未見頹勢，王千戶暫時未動，依舊埋伏于民居之內。”
“好，告訴王鵬翀，只要甕城城門沒失守，他們就不許動。”
“末將明白——”
“其他城門呢？可有異常？”朱厲看向其他人問道。
“回殿下，西便門無異常。”
“回殿下，阜成門無異常。”
“回殿下，右安門無異常。”
西城諸門，竟皆風平浪靜？朱厲眉頭擰得更緊，揮手屏退眾人。
“真是怪了……”他單手支額，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桌面，“這李自成，到底把兵藏哪了……”
半晌之后，朱厲嘆了一口氣，對著王承恩說道：
良久，一聲壓抑的嘆息在箭樓內響起。
“老王，”朱厲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鳴金，收兵吧，打下去也沒意義了。”
“是，殿下。”王承恩躬身領命，無聲退了出去。
箭樓內重歸寂靜。
朱厲起身，踱至那狹小的窗口，目光沉沉地投向京城之外那片被城墻割裂的天空。
天空之上，烏云密布。
灰色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壓在京都之上，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