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才走后,只留下朱明栩一人立于城頭。
蕭瑟寒風裹著士卒布防的喧囂,一聲聲敲在他耳畔,分外刺心。
他終究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雉堞,頹然跌坐在地。
朱明栩,一個河北朱家不起眼的旁支子弟。
平生所愿,不過是憑著一身武藝,在邊關掙下幾分軍功,替自家掙回些許臉面。
屆時,好讓那些瞧不起他們的別家,高看上那么幾眼。
可天意弄人,朱純臣將他死死按在了這場帝國風暴的中心點。
這個當年將自己從河北帶到京城的好叔公,如今成了懸在他頭上的利刃。
他抬眼望去,城頭士卒們兀自奔忙,剛領了糧餉的些許喜色,猶在眉梢眼角浮動。
他們摩挲著懷里尚帶溫熱的銅錢,渾然不覺這看似平靜的阜成門,轉瞬便要直面闖王李自成那數萬精銳的猛攻。
這些朝夕相處的老兄弟,哪個不是拖家帶口、身負柴米之累的漢子?
自己當真要引著他們,去硬撼那數以萬計的闖軍洪流嗎?
一念至此,朱明栩猶豫了。
守城,身前是數萬敵軍,萬丈深淵,死路一條。
開城,亦是誅九族的大罪,萬劫不復,遺臭萬年。
進退,皆是死路!
而且,都要拖著至親骨肉一同墜入無間地獄!
寒風嗚咽,不知卷走了幾多辰光。
朱明栩喉間滾過一聲沉沉的長嘆,終是撐住冰冷的墻磚,緩緩站起。
“老胡啊…”一聲沙啞的呼喚,像是從干裂的喉嚨里硬擠出來。
一旁正埋頭夯緊擂石的漢子聞聲一頓,猛地轉過身。
見是朱明栩,連忙丟下手里的家什,三步并作兩步搶到近前,甲胄嘩啦作響。
“大人,有何吩咐?”
朱明栩的目光有些渙散,越過老胡的肩膀,投向更遠處灰蒙蒙的天際。
片刻,才將視線拉回,聲音低?。?
“去尋城門尉,取鑰匙來。哦,還有…”他頓了頓,仿佛積攢力氣。
“傳話火頭軍,起鍋煮飯…讓兄弟們,都歇口氣吧…”
未等老胡應諾,朱明栩已頹然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頓,向那幽暗的箭樓走去去。
老胡怔在原地,望著那消失在門洞里的身影,有種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但多年的行伍生涯刻進骨子里的,是令行禁止。
他狠狠搓了把臉,將疑慮壓下,轉身便朝著城門尉值守的方向奔去。
沒過多久,沉重的腳步聲在箭樓外響起。
老胡手里攥著取來銅鑰匙,輕輕抬手叩響了緊閉的木門。
“大人,鑰匙給您取過來了。”聲音在狹小的箭樓內回蕩。
箭樓里光線昏暗,朱明栩背對著門,正俯身在一張積滿灰塵的舊木案上,在一塊素色粗布上專注地寫著什么。
聽見老胡的聲音,他肩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卻并未回頭,也未言語,只是抬起左手,食指朝旁邊一張空置的條凳方向,輕輕點了點。
老胡會意,目光在那伏案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將那鑰匙,小心翼翼地放在條凳上。
冰冷的金屬撞擊硬木,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他不敢多留,屏息斂氣,倒退著出了箭樓,反手輕輕帶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箭樓之內,唯留下一聲嘆息。
他朱明栩,不過塵埃一粒。
……
廣寧門。
朱厲正一臉笑意的站在城頭,聽那張世澤吹噓他剛剛的英勇事跡。
一旁的王家彥則是默默靠坐在城墻上,盔甲上沾滿了血液,大口喘著粗氣,無心聽那張世澤吹噓。
顯然,剛剛朱厲的罵陣,給城下與李自成纏斗的王家彥帶來了不少麻煩。
朱厲見狀,默默來到王家彥身邊,也不顧那太子形象,直接坐在了城頭的石墩上。
“王卿。”朱厲的聲音響起。
正閉目養眼的王家彥聞言一愣,連忙睜開眼,發現太子殿下正坐在一旁,笑著看向自己。
“殿下……”王家彥連忙起身行禮。
“哎,無妨,無妨。”朱厲隨意的拍了拍一旁的空地,“王卿快坐?!?
王家彥懷著忐忑的心,坐到了朱厲身側。
“王卿,那日之事……”朱厲率先開口提到。
王家彥心中了然,殿下說的,定是聽雨軒那日頂撞之事。
剛剛殿下也說了,若是砍了李自成,殿下就免了自己的罪。
可如今,自己下去打了一圈,連李自成的頭發都沒摸著,殿下這是要追責了。
隨即他便又要起身請罪,哪成想朱厲一把給他拽了回來。
“你這什么毛病動不動就要跪下。”朱厲開口訓斥道。
“殿下……”王家彥剛欲解釋,卻被朱厲抬手打斷。
“王卿,孤想問你,那日之事,若是放到今天提起,你還會反對嗎…”
說完,朱厲死死盯著王家彥的臉,等待著他的答復。
王家彥心中一凜,他知道朱厲想要聽到什么。
但他依舊嘆了口氣,拱手說道,“回殿下,若是放在今天,臣依舊會反對。”
“哦?為何?”朱厲眉宇微動,開口問道。
“殿下…臣認為,監國一事,若非陛下親詔,無論是什么時候,由殿下提起,終是太過僭越。
我等身為大明朝臣,食君俸祿,自當為君分憂。
所以對于此等僭越之事,不管旁人作何看法,我王某人自要開口。
若是我大明臣子,連此等僭越之事都不敢出言反對,那要這些臣子有何用?!”
說著,王家彥悄悄觀察著殿下的臉色,并未看見惱怒之色,繼續說道:
“但殿下,微臣自始至終,說的都是此事不合禮法。
微臣一直都相信,以殿下的能力,一定可以帶我大明王朝走出困局。
至于諫言一事,決定權始終都在殿下手里,微臣,只是建議。
所以,有些不好聽的話,別人不敢說,我王家彥敢說。
若是有什么不當之處,還望殿下責罰。”
說完,王家彥跪倒在地,身上的甲胄沙沙作響。
城樓上所有人都被這聲音吸引,張世澤怪異的看向一旁李國楨。
那眼神好似在說:這木頭,又發什么瘋?
朱厲見狀,連忙將王家彥扶起,開口說道:
“王卿請起,王卿為國之心,孤懂了,那日之事,就此罷了。
還望日后,我等君臣互相扶持,共筑我大明的千秋萬世?!?
朱厲此言,說的是語重心長。
其實剛剛在城樓上,看見王家彥那拼死搏殺的樣子,朱厲原本的怒火就已消了大半。
他自己也反思了一下,做為天子,就是要接受大臣們的諫言。
無論好壞,不論是否接受,至少第一步,應該能聽進去。
對于穿越過來的他,尚未學過那帝王之術,在這之中,還有好多東西都是他要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