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厲靠在軟墊上，閉著眼，嘴角卻微微上揚，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折子戲。
王承恩得了默許，清了清嗓子，聲音壓得不高，卻字字清晰地穿透車簾，帶著一種老謀深算的篤定：
“李同知，你呀，只看到了倪老大人感激涕零，看到了殿下滿意點頭。
這朝堂上的事，尤其是殿下心頭的事，哪能只看表面？”
他頓了頓，像是在組織最能讓人聽明白的說辭：
“倪元璐此人，清流領袖，兩朝元老，骨頭硬得很，認死理。
他認準了大明要完，連陛下和內閣的面子都敢駁，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殿下要用人，尤其是要用這種自詡‘風骨’的硬石頭，光靠權勢壓，靠命令逼，能成嗎？
就算成了，他能真心實意、豁出命去為殿下做事？”
李若璉握著韁繩，眉頭緊鎖，隱約覺得抓住了點什么，卻又不夠清晰：
“那……封太傅就能讓他真心了？”
“嘿，妙就妙在這兒！”王承恩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得意。
“太子太傅是什么？聽著位極人臣，風光無限，可說到底，是個‘虛銜’！
尤其是眼下這國難當頭的節骨眼上，兵權、錢糧才是實打實的。
殿下給他這個‘虛名’，給他一個‘將來教殿下學畫’的念想，恰恰是撓到了這老倔驢心里最癢的地方！”
“最癢的地方？”李若璉更糊涂了。
“對！”王承恩斬釘截鐵，“倪元璐這種人，一輩子求的是什么？
青史留名！清譽風骨！還有什么？還有傳道授業解惑！
殿下封他太傅，是把‘帝師’的名分提前給了他，這是對他學問、對他品格的最高認可！
更別說殿下那番‘學畫’的真情流露，讓他看到了殿下不只是把他當棋子，當工具。
而是真的敬重他這個人，渴望他的學問！這比給他十萬兩黃金還管用！”
車外的李若璉治聽得入了神，風雪似乎都小了。
王承恩的聲音繼續鉆進他的耳朵：
“殿下這一手，叫‘投其所好，攻心為上’。
用一個看似尊貴卻無實權、甚至可能隨著太子…
咳咳，隨著局勢變化而化為泡影的‘虛銜’，加上一份‘師生情誼’的期許，就徹底收服了倪元璐的心！
讓他覺得，自己這條老命，自己的滿腹經綸，在殿下這里有了真正的價值，有了延續下去的意義！
他方才那泣血椎心的誓言，你以為是假的？那是把命都押給殿下了！”
“原來如此…”李若璉恍然大悟，喃喃道，“殿下要的是他這個人，這份死心塌地…”
“孺子可教也！”王承恩的聲音帶著贊許。
“不僅如此，殿下此舉，還有更深一層。
倪元璐在清流中聲望極高，他認定了殿下，拼死效忠殿下，這消息一旦傳開。
這無形中，就是替殿下在文官集團里豎起了一面大旗！
比殿下親自去拉攏一百個官員都管用！殿下這‘千金買馬骨’的買賣，做得值啊！”
王承恩語氣微頓，帶著一絲賣弄的語氣說道：
“但其實，殿下還有最絕的一手，是你斷斷猜不到的！”
“還有我沒猜到的？”李若璉震驚問道。
“那是自然。”王承恩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豪夸贊道。
“咱家殿下做事向來都是一舉多得，好多事情得連起來看。
兜這么大一個圈子，怎么可能就這么點收獲！”
說著，他看了朱厲一眼。
朱厲靠在軟墊上，依舊閉著眼，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算是默許。
得到了朱厲的示意后，王承恩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洞察全局的老辣，繼續道：
“你仔細想想，殿下從乾清宮走的時候，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李若璉努力回憶著那令人心悸的一幕。
“我想起來了！殿下看了張縉彥一眼！”李若璉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仿佛抓住了關鍵。
“對嘍！”王承恩聲音中帶著一絲贊許。
“殿下走時看了張縉彥一眼！你知道這代表什么嗎？那眼神，其實是給陛下看的一個信號！”
“信號？””李若璉的聲音響起。
王承恩無奈的看了李若璉一眼，剛剛的贊許蕩然無存。
“李同知，你想想，”王承恩的聲音繼續傳來，剖析著局勢。
“陛下既然將天子劍交給殿下，命殿下督戰廣寧門，這代表什么？
代表陛下在此時此刻，選擇了相信殿下！反過來想，這意味著什么？”
李若璉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
“意味著陛下對魏藻德、陳演，還有那個張縉彥，起了疑心！不再信任了！”
“聰明！”王承恩贊道，“張縉彥在南狩路線上設置上，犯下彌天大錯，若非殿下分析其中緣由，后果不堪設想！
陛下是天子，天子可以一時被蒙蔽，但絕不會永遠糊涂！
那份疑心，那份怒火，早就埋下了！
殿下臨走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瞥，就是在提醒陛下：這個人，罪該萬死！陛下您，該動手了！”
車廂內，朱厲的呼吸依舊平穩，仿佛王承恩剖析的并非他布下的殺局。
王承恩的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篤定：
“所以，陛下在一個時辰后的朝會上，定然會罷黜張縉彥！
輕則下獄，重則……哼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那…這和倪大人有什么關系？”李若璉還是不解。
“關系大了！”王承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撥云見日的興奮。
“陛下罷黜張縉彥，等于是在內閣勢力上撕開了一個口子！
朝堂之上，更多的是講究平衡。
魏藻德和陳演這兩個首鼠兩端的老狐貍，眼下局勢未明，陛下還不會立刻動他們。
可陛下身邊，還能信誰？內閣里，還能用誰？還會信誰？
陛下現在最缺的，就是一個能讓他稍稍放心、肯做實事的臣子！
而殿下，替陛下選好了這個人！
原本陛下若是直接將倪元璐放入內閣之中，倪元璐也不會拒絕。
但那頭倔驢多半會和陳演、魏藻德等人產生分歧，從而影響朝政。
再加上直接將倪元璐放入內閣，多半會引起朝中非議。
但如今不一樣了，有了太子太傅身份的倪元璐，定然會一心把持朝政！
而太傅的身份，也會堵上朝中其他黨派的人的嘴！”
“嘶——”車外傳來李若璉倒吸冷氣的聲音，顯然被這環環相扣的算計徹底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