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震驚、荒謬,瞬間充滿倪元璐的心頭。
他不明白,為什么太子殿下在危機存亡的關頭要請封自己為太子太傅。
殿下…這難不成是政治算計?
這是倪元璐第一時間的想法。
可隨后,當他看清朱厲臉上那尚未褪盡的、因“學畫”被應允而生的純粹喜悅。
看清那雙清澈眼眸深處不容錯辨的、近乎孩童般的真誠期待時……
倪元璐的呼吸驟然停滯了。
他明白了。
這不是托孤的重擔,不是政治的把戲。
這是殿下在走向那幾乎注定有去無回的修羅場前,用盡力氣為自己抓住的一縷關乎“以后”的微光!
一個關于“活著回來”之后,還能有“平常日子”的、奢侈到近乎殘忍的念想!
學畫是真,請太傅亦是真,殿下要的,是給這渺茫的“生”后之事,一個名正言順的、值得期待的開端。
殿下不是在安排后事,他是在絕望的深淵邊緣,為自己預留了一點“生”的期盼。
倪元璐縱橫官場數十載,見慣了虛與委蛇,看透了人心鬼蜮,卻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一個明知前方是粉身碎骨的人,竟能如此平靜地去安排那幾乎不可能存在的“以后”!
倪元璐只覺得鼻腔刺痛,眼眶滾燙,渾濁的老淚再也抑制不住,順著臉上深刻的溝壑洶涌而下。
他望著朱厲那張年輕平靜的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聲輕輕的低喚:
“殿下…”
他放下了所有的想法,他只想給眼前這個純真的少年,留下最后一點‘生的念想’。
倪元璐緩緩俯下身去,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刺骨的車廂底板上。
“老臣…叩謝殿下…天恩!”
倪元璐緩緩抬起頭,涕淚縱橫,“這‘太傅’之稱,老臣縱萬死,亦難報!然…然老臣…”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老臣愿焚膏繼晷,傾盡殘生所學!
待殿下得勝歸來,老臣定當…定當親為殿下研墨鋪紙。
看殿下揮毫潑墨,畫盡這…大明
ou山河!”
倪元璐的話,更像是一種誓言,字字泣血,句句椎心!
不再是對太子的勸慰,而是對他自己靈魂的拷問——
若蒼天有眼,真讓殿下活著歸來,大明江山能保下。
他倪元璐這把老骨頭,拼著油盡燈枯,也要讓殿下真正觸摸到書畫之道里的萬千氣象!
朱厲靜靜聽著倪元璐的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啦倪師,孤知道了。
這是孤第一次這么叫你,希望不是以后一次。”
說完,車外的腳步聲再次傳來,王承恩的聲音緊隨而至:“殿下,都安排妥當了。”
“走吧。”朱厲的聲音從車內傳出,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看看緩緩駛離的馬車,倪元璐呆愣在原地。
淚水和漫天的飄雪夾雜在一起,順著布滿溝壑的臉龐緩緩流下。
“老臣,叩別殿下…”
……
車內,朱厲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臉上帶著慵懶的表情,依靠在車廂上。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王承恩的聲音響起。
“哦?”朱厲饒有興致的睜開眼,聲音有些調侃,“老王你說說,恭喜孤什么?”
王承恩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諂媚與心照不宣的欽佩,在封閉的車廂內低低響起:
“自然是恭喜殿下成功收服倪元璐這老臣了。”
“你這老東西,倒是越來越精了。”朱厲笑罵道。
“那是自然,跟在殿下身邊,自然是學的多了…”王承恩的聲音響起。
“對了殿下,陛下一個時辰后召集百官于皇極殿朝會,想必倪師一事會在朝會上當眾宣布。”
王承恩補充道。
“如此甚好。”朱厲笑著點了點頭,滿意之色盡顯于臉。
車外,李若璉的聲音響起:“殿下,末將有一事不明,為何要封這太子太傅?”
車內,王承恩和朱厲對視一眼,眼神中帶著一絲詫異,齊齊看向車外。
朱厲更是興趣大漲,緩緩伸出袖袍中搓的通紅的手,掀起車簾一角。
“我說李同知,你何時對這朝堂之事如此感興趣了。”朱厲打趣問道。
駕車的李若璉訕笑兩聲,撓了撓頭,笑著說道:
“這不看王公公遇事什么都懂,和殿下一個眼神就懂。
末將這不想著…多討教一下,若是公公不在,末將也好擔起公公這角色啊…”
“好家伙!老王,李同知這是跟孤告狀啊!暗戳戳的說你王承恩揣測圣意啊!”
朱厲裝作震驚模樣,看向車內的王承恩。
車內,王承恩裝作一副大驚失色模樣,連忙驚呼道:
“哎喲我的殿下!老奴對天發誓,絕不敢有半點揣測圣意之心!
李同知這是…這是…哎呀,老奴冤枉啊!”
王承恩一邊說著冤枉,一邊用用拳頭狠狠砸著馬車的底板,裝作磕頭的模樣。
車外,聽見車內王承恩那如搗蒜般的磕頭聲,李若璉握著韁繩的手心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他連忙干笑兩聲,聲音帶著十二分的討好與小心:
“殿下明鑒!王公公明鑒!末將…末將就是嘴笨!絕無他意!絕無他意啊!
說著,他忙回過頭,卻透過車簾看見王承恩一個勁的拿手敲著底板,這才明白兩人這是在逗弄他。
“好啊你王公公,你居然聯合殿…”
可殿了半天,李若璉也不敢將聯合殿下逗弄我說出口。
看著半張著嘴的李若璉,朱厲捂著肚子大笑道:
“行了行了,老王,地板都要被你磕穿了,你快別嚇唬咱李同知了。”
王承恩立刻收了聲,抬起頭,臉上哪還有半分惶恐。
“殿下明鑒啊,咱家哪是嚇唬李同知,咱家這是真的惶恐啊!”
說著,他聲音抬高了些,對著車簾外大聲道:
“老奴伺候殿下,配合殿下那是本分,揣測圣心這等大逆不道的事,那是萬萬不敢的。
不過是跟在殿下身邊久了,耳濡目染,略略能領會一點殿下的‘深意’罷了。”
“深意?”車外的李若璉被勾起了好奇,連馬車行進的速度似乎都慢了一絲。
“王公公,您就別賣關子了,快給末將講講,這太子太傅……到底深在哪里?
末將看著,倪老大人哭得……呃,情真意切,殿下也似乎……很滿意?”
李若璉坐在車外,仔細斟酌著自己的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