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璐神色飄忽，不明白太子為何會提及書畫，只得試探問道：

“老臣書畫之術之名，全仰仗眾人抬愛。不知殿下所謂何事？”

太子驟然相召，停在百官矚目之地，絕不可能只為寒暄，夸贊自己兩句。

朱厲聞言，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微笑。

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將雙手完全插進了寬大的蟒袍袖口里，帶著一絲現代人特有的的慵懶。

風雪透過車簾縫隙，帶來絲絲寒意，卻仿佛吹不散車廂內這片刻奇異的松弛。

“小事小事，孤此行若是活著回來，還望在書畫方面，倪大人能指點一二。”

指點…書畫？

倪元璐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位殿下特意將他喚來這風雪中的馬車里，竟只為說……想學畫畫？！

荒謬！

他甚至下意識地抬眼，想從太子臉上找出一絲玩笑或者試探的痕跡。

但朱厲的臉上，只有那種近乎憊懶的平靜，眼神清澈，甚至帶著點…真誠的期待？

倪元璐一生官海沉浮，見識過無數帝王心術，卻從未遇到過如此…

不著邊際，卻又透著莫名詭異的請求。

罷了，權當是這少年太子的無厘頭罷了。

或許殿下只是被禁足久了，心神有些恍惚，尋些無關緊要的消遣。

“殿下若是有心學習書畫，老臣…自當竭盡所能，悉心指點。等陛下回頭…”

說到這里，倪元璐的話猛的噎住，剛剛殿下說什么？！

活著回來？！

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倪元璐臉上的肌肉瞬間凝固，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殿下為何說出如此不詳的話！

前些日子，倪元璐還聽聞殿下在位京營各部籌集餉銀。

倪元璐袖口中的雙手微微顫抖，顫顫巍巍問道：

“殿下，您…您要去何處？！何為‘活著回來’？！

殿下乃國本，豈可輕涉險境？！還請殿下明示！”

此刻，震驚中的倪元璐顧不得尊卑，話語中充滿了質問與懇切。

朱厲看著倪元璐瞬間失態的臉，看著他眼中噴薄而出的驚懼與急切，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終于徹底斂去。

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慵懶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平靜。

他沒有立刻回答倪元璐的質問，只是緩緩地、將插在袖中的雙手抽出。

目光不自覺的看向廣寧門方向，緩緩開口道：

“倪大人，你說京師守得住嗎？”

倪元璐被這突兀的問題問得一窒，心頭的驚濤駭浪尚未平息，又被這問題狠狠擊中！

守得住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答案！

他此刻早早的守在皇極殿外，不正是因為那幾乎絕望的判斷？！

“老臣…”倪元璐喉頭滾動，巨大無力感讓他幾乎失語，“老臣…當竭盡全力守城！然……”

“然人力有窮，天命難違？”朱厲替他說了下去，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如今坐困愁城，只等著賊寇撞開城門，將你我君臣、將這滿城百姓，盡數化為齏粉？”

倪元璐無言以對，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

“所以，倪大人，孤不去的話，你指望其他人守住這廣寧門嗎？”

朱厲的的聲音很輕，落在倪元璐耳中卻如同驚雷般炸響！

廣寧門！那是闖賊主攻的方向！

是直面李自成中軍大帳的生死之門！是此刻整個北京城最兇險的地方！

殿下…殿下竟是要親赴廣寧門？！協助京營守城？！這……這簡直是自蹈死地！

“殿下！萬萬不可！”倪元璐再也顧不得儀態，幾乎要從座位上彈起來。

“廣寧門乃賊酋主攻之地，兇險萬分！

然則有總督李國楨駐守…京營眾將在守…

殿下千金之軀，豈可身臨絕境？！若有不測，國本動搖，天下崩解啊殿下！！”

倪元璐有些語無倫次，只想用盡一切言語阻止這瘋狂的行徑。

車簾外，侍立的李若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王承恩垂在身側的手，也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朱厲靜靜地聽著倪元璐近乎絕望的勸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仿佛對方口中那即將踏足的修羅場，不過是尋常去處。

直到倪元璐的因激動而急促的呼吸平緩了些，他才緩緩開口。

“倪大人，正因是絕境，孤才必須去。”

“孤不去，人心就真的散了。

孤去了，便是告訴所有人——大明太子，尚在城頭！大明，還沒亡！”

“至于活著回來…”朱厲的慘笑一聲，目光投向車窗外，“那便……看天命吧。”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面無人色的倪元璐身上，慵懶的靠在車廂內：

“所以，倪大人，這畫…孤是真心想學，你說，萬一孤真能活著回來呢？”

倪元璐渾身顫抖，如墜冰窟。

面對眼前平靜得可怕的太子，所有的勸諫、所有的道理，都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巨大的悲涼和一種近乎殉道者的悲壯感，徹底淹沒了他。

他明白了，太子并非不知兇險，而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他是在用自己這尊貴的“國本”之軀，去做那最后點燃人心、爭取一線渺茫生機的火種！

“殿下…”倪元璐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絲哽咽。

他不再勸阻，只是對著朱厲深深地彎下了腰，額頭幾乎觸碰到冰冷的車廂底板。

“老臣……在京師，焚香禱祝，靜候殿下…得勝…歸來！”

這一次，他不再提“學畫”，只求殿下能“歸來”。

“如此說來，倪大人便是答應了？”朱厲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笑著說道。

“老臣…”倪元璐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說道：“領——命——”

“甚好！甚好！”朱厲笑著點頭，帶著一絲少年滿足心愿的喜悅。

“老王！”朱厲對著車外大聲喊道。

“殿下，老奴在呢。”王承恩隔著厚重的車簾，躬身答道。

“著人告訴父皇，倪大人愿授孤書畫之法，孤請愿尊倪大人為太子太傅。”

“遵旨。”王承恩躬身答道，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車內，倪元璐更是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朱厲。

太子太傅？！太子殿下居然想為自己請封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