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塊銅錢在我掌心發燙，像是剛從火堆里取出來。

我躲在院墻后，看著貨郎把擔子放在村口老槐樹下。他那些生銹的刀具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紅光，尤其是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刀背上刻著與我掌心龍紋相似的圖案。

“看夠了嗎？“

我嚇得差點叫出聲。貨郎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面前，斗笠下的臉布滿蛛網狀的傷疤，但眼睛卻出奇的年輕。他腰間掛著的半塊銅錢正在輕微晃動，上面的“通“字只剩下一半。

“楊青山還好嗎？“他說話時露出尖利的犬齒，“算起來，他借的命該到期了?！?

我后退兩步，掌心的龍紋突然刺痛。貨郎的目光立刻鎖住我的右手：“呵，已經長這么大了。“他伸手想抓我的手腕，爺爺的煙袋鍋突然從側面砸來。

“滾回你的陰市去！“爺爺擋在我前面，斷指處滲出黑血。

貨郎靈活地后跳，像只大貓般蹲在扁擔上：“師兄，二十年不見，連杯茶都不請？“他故意晃了晃那半塊銅錢，“孩子們該知道真相了?！?

爺爺的脊背繃得筆直。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像是隨時會撲出去的野獸。最終他吐出一口濁氣：“今晚子時，亂墳崗。“

貨郎咧嘴一笑，挑起擔子哼著古怪的小調離開。經過我身邊時，他悄聲道：“看看你床底下的紅布包，小家伙。“

爺爺拽著我回家，力道大得幾乎捏碎我的腕骨。一進門他就翻出我的枕頭，割開縫線取出里面的紅繩——和照片里嬰兒戴的一模一樣。

“今晚無論聽到什么動靜，不準出屋?！盃敔斖易炖锶祟w腥苦的藥丸，“咽下去?！?

藥丸在喉嚨里化開，像吞了塊冰。我正想追問，爺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這次他沒能掩飾——吐在手帕里的黑血中，有東西在蠕動，像縮小版的人臉。

“您中毒了？“我伸手想扶他。

爺爺躲開我的觸碰：“舊傷。“他盯著我的右手，“龍紋今天發作過？“

我下意識捂住掌心。自從問陰那晚吞噬了指骨，龍紋每天子時都會自行游動，最近甚至開始吸收月光。但沒等我回答，爺爺已經掀開我的衣袖——小臂內側不知何時浮現出細密的鱗片狀紋路。

“比預計的快?！盃敔斷哉Z，突然扒開我的衣領檢查鎖骨位置，那里有個菱形的疤痕，“還好，封印還在?！?

奶奶在門外輕輕咳嗽。爺爺立刻恢復常態，但我已經注意到他看奶奶的眼神變了——帶著某種審視和警惕。

趁他們去廚房時，我溜進爺爺的臥房。床底下的檀木匣子不見了，但墻上的黃歷有古怪——庚辰年七月十五那頁被反復折疊過。我翻開枕頭下的照片對照，正是同一天。

閣樓傳來輕微的碰撞聲。我躡手躡腳爬上去，發現奶奶正在翻找什么。她背對著我，后頸上有塊紫黑色的斑，像手指掐出來的淤青。當她想踮腳夠高處的箱子時，寬松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奶奶？“

她渾身一震，轉身時碰倒了油燈。在火光熄滅前的瞬間，我分明看見她的影子還保持著伸手的姿勢，而本人已經縮回了手。

“來幫奶奶穿個針。“她笑得勉強，遞過來的繡花針上沾著暗紅痕跡，“人老了，眼睛不行了。“

我接過針，掌心的龍紋突然抽搐。針尖刺破皮膚，一滴血珠滲入龍紋。閣樓頓時陰風大作，奶奶發出不似人聲的尖叫，踉蹌后退撞在箱子上。箱子摔開，露出里面的紅布包——和貨郎說的一模一樣。

“別看！“奶奶撲上來，但已經晚了。

紅布散開，里面是七顆乳牙，每顆都刻著符文。最舊的那顆已經發黃，最新的一顆還帶著血絲——是我上個月剛掉的。牙齒排列成北斗狀，旁邊是張發黃的契約，上面按著六個血手印，最后一個空著。

“這是......“

奶奶的眼淚砸在契約上：“你爺爺的命燈快滅了，他需要......“

院門突然被撞開。爺爺的怒吼和貨郎的怪笑交織在一起。奶奶臉色大變，推著我往樓下跑：“回你房間！快！“

經過廚房時，我瞥見案板上的菜刀在不停震動，刀背上的龍紋閃著青光。院子里的打斗聲越來越激烈，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脆響。我躲在窗后，看見爺爺和貨郎各持半塊銅錢，在空中劃出燃燒的軌跡。

“二十年前你偷改契約！“貨郎的斗笠被打飛，露出滿頭的刺符，“楊青山，你以為借命不用還？“

爺爺的斷指處射出一道黑線，纏住貨郎的喉嚨：“當年就該讓你爛在鎖龍井！“

黑線收緊時，貨郎突然看向我的窗口，露出詭異的笑容。他嘴唇蠕動，明明沒出聲，我卻清晰地聽到：“看看紅布包最下層。“

一陣刺目的青光爆發，等我再睜眼時，兩人都不見了。只有地上幾滴藍色的液體在滋滋作響，腐蝕出蜂窩狀的坑洞。

我沖回閣樓，奶奶已經不在。紅布包最下層縫著張薄如蟬翼的人皮，上面用血畫著地圖——正是我們每年埋棺材的亂墳崗，但標注了八個從未帶我去過的方位，連起來像條被釘住的龍。

掌心的龍紋突然劇烈跳動，像要破皮而出。我疼得跪倒在地，恍惚中聽到床底下傳來刮擦聲。趴下一看，那只檀木匣子不知何時回來了，里面多了把生銹的鑰匙，標簽寫著“鎖龍井“。

深夜，我被窸窣聲驚醒。月光下，爺爺站在我床邊，手里拿著針線。我想裝睡，卻發現身體動彈不得。針尖刺入我的右手腕，帶著腥味的紅線穿過皮膚，將跳動的龍紋暫時固定住。

“還不到時候。“爺爺的聲音疲憊不堪，“再忍三年?！?

他離開后，我悄悄起身，發現枕邊多了張字條：“明日午時，村口槐樹“。字跡不是爺爺的。

第二天清晨，村里炸開了鍋——瘋婆子王寡婦的舌頭不見了。人們發現她時，她正用血在墻上寫字：“活人埋棺，死人走陽“。看到我經過，她突然撲過來抓住我的衣角，無聲地張大嘴——她的口腔里長滿了細小的白色根須，像槐樹的須根。

貨郎的扁擔還靠在槐樹下，但人不見了。我在擔子下面發現用血畫的箭頭，指向遠處廢棄的祠堂。正要過去，背后響起爺爺的咳嗽聲。

“別信他說的任何一個字。“爺爺臉色灰敗，仿佛一夜老了十歲，“那不是我師弟......是當年我們封在井里的東西。“

我正想追問，掌心突然傳來撕裂般的疼痛。龍紋掙脫了紅線，在我皮膚下游動。爺爺臉色大變，一把扯開我的衣領——鎖骨處的菱形疤痕正在滲血。

“提前了......“爺爺顫抖著從懷里掏出個小布袋，“吃下去?！?

袋子里是顆干癟的種子，散發著墓土的氣息。我吞下后，龍紋暫時平靜下來，但腦海中突然閃過陌生的畫面：幽深的井底，兩條糾纏的龍影，其中一條被銅錢鎖鏈貫穿眼睛......

祠堂方向傳來瓦片落地的聲響。爺爺如臨大敵地轉身，卻沒注意到我袖子里滑出的鑰匙——它正在發燙，刻著“鎖龍“二字的地方浮現出血絲，組成一個新的日期：

我十六歲生日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