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梆聲在硝煙與血腥中顫抖著散開,如同敲在瀕死巨獸的骨殖上。丙字庫門前,巨大的焦坑還在蒸騰著刺鼻的硫磺與血肉混合的焦糊味,斷肢殘骸散落狼藉。爆炸的余波震得庫區高墻嗡嗡低鳴,幸而庫體堅固,那扇沉重的鐵閘只被掀開一道縫隙,并未洞穿,庫內堆積如山的火藥終究未燃,天京城懸于一線的心跳,被阿枝那枚致命的棗核釘,險之又險地從鬼門關前拽了回來。
沈墨半跪在焦黑的土坑邊緣,掌心緊緊攥著那枚染血的玉扣。溫潤的玉石被黏稠的血污包裹,上面雕刻的扭曲藤蔓與漩渦狀圖案,在火把搖曳的光芒下仿佛活了過來,蠕動著,散發著令人骨髓發寒的邪異氣息。“九幽”二字,如同冰錐,深深刻入他的腦海,比丙字庫前那聲佯攻的爆炸更令人心悸。
承火?不過是浮于水面的油污!這玉扣,這“九幽”,才是沉于寒潭萬丈之下、真正擇人而噬的孽蛟!楊氏的鐵牌,草上飛的米券,火藥庫的引爆者……所有看似指向“承火”的線索,其根源,竟都纏繞在這“九幽”的藤蔓之上!
“大人!清妖退了!是佯攻!”老秦捂著被碎石劃破的額頭,踉蹌著沖到沈墨身邊,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那幫孫子!就炸了段墻!人影都沒見著就跑了!”他目光落在沈墨緊握的拳頭上,“這……這是?”
沈墨緩緩攤開手掌,那枚染血的邪異玉扣暴露在火光下。“‘火德星君’身上找到的。‘九幽’。”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
“九幽?!”老秦倒吸一口涼氣,渾濁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這……這比白蓮教還邪乎的玩意兒……真存在?”
“存在。”沈墨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掃過混亂漸息的庫區。守衛們驚魂未定地聚攏過來,看著地上“火德星君”的殘尸和那巨大的焦坑,臉上交織著恐懼與茫然。火藥局守將終于在一群親兵簇擁下鐵青著臉趕到,看到庫門未毀,明顯松了口氣,但看向沈墨等人的眼神卻充滿了不善與猜忌。
沈墨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守將不會感謝他阻止了爆炸,只會怨恨他帶來的混亂和傷亡。他必須立刻帶著這枚玉扣和所有線索,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清理現場!收斂遺體!嚴密封鎖丙字庫!任何人不得靠近!違令者斬!”沈墨站起身,對著火藥局守將冷冷丟下命令,不再看對方難看的臉色,轉身對老秦等人低喝,“帶上那匠人的名冊!我們走!”
一行人如同裹挾著寒風的陰影,在守軍復雜而戒備的目光中,迅速撤離了這座剛剛從地獄邊緣掙扎回來的火藥庫。馬蹄聲再次敲擊在死寂的街巷上,比來時更加沉重。沈墨懷揣著那枚冰冷的玉扣,如同揣著一塊來自九幽寒冰,絲絲縷縷的寒意滲透肺腑。
回到典刑衙,天已微明。但衙內的氣氛,比子夜的北城火藥局更加壓抑。留守的差役們神色驚惶,如同驚弓之鳥。沈墨剛踏入簽押房,一名書吏便臉色煞白地沖了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大人!不好了!天牢……天牢出事了!”
“天牢?”沈墨心頭猛地一沉!
“秦……秦日綱!還有楊氏、錢幕僚……他們……他們全死了!”書吏幾乎癱軟在地。
“什么?!”沈墨如遭雷擊!他一把抓住書吏的衣襟,“怎么死的?!什么時候?!”
“就……就在剛才!獄卒送早飯時發現的!”書吏語無倫次,“都……都死在各自牢房里!七竅流血!跟……跟周典刑官死狀一模一樣!是……是中毒!有人下毒!”
滅口!斬草除根!沈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秦日綱、楊氏、錢幕僚,這些核心案犯,竟在重兵把守的天牢內,被同一時間、同一手法毒殺!下手之人,對天牢內部了如指掌,權勢滔天!這絕非“承火”殘余所能為!是“九幽”!是那個隱藏在更深黑暗中的龐然大物,在清理所有可能指向它的線索!動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帶我去天牢!”沈墨聲音冰寒刺骨。
天牢深處,彌漫著死亡和絕望的氣息。秦日綱的尸身仰倒在冰冷的石床上,雙目圓睜,充滿了驚駭與不甘,烏黑的血跡從口鼻眼角滲出,染污了囚衣。楊氏和錢幕僚的死狀如出一轍,蜷縮在角落,如同被毒死的螻蟻。現場沒有任何打斗痕跡,沒有任何可疑物品殘留,只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極淡的、甜膩中帶著腥氣的怪味。
“斷魂散……”沈墨看著那烏黑的血液和熟悉的死狀,聲音低沉。與周昌所中之毒同源!下毒者,是同一個人,或者說,同一股勢力!手法干凈利落,不留絲毫痕跡!
他蹲在楊氏的牢房內,仔細搜尋。墻角一堆嘔吐出的穢物中,似乎有東西在微弱的晨光下反光。沈墨用刀尖小心撥開,赫然是幾枚被腐蝕得烏黑的珍珠耳環!這是楊氏被抓時佩戴之物,竟被她吞了下去?在臨死前的劇痛中嘔吐了出來?她吞下這耳環做什么?
沈墨用布包裹住手,撿起一枚耳環。珍珠暗淡無光,鑲嵌的托座是普通的銀質,并無特殊。他皺眉,目光落在耳環托座內側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嘔吐物覆蓋的凸起上。他小心地用刀尖剔開污物。
一個微不可察的、比米粒還小的印記顯露出來——赫然是那扭曲藤蔓與漩渦的簡化圖案!與“火德星君”玉扣上的“九幽”印記,如出一轍!
楊氏!她不僅僅是“承火”的信徒!她身上,竟也有“九幽”的烙印!她吞下耳環,是想在臨死前毀滅這最后的證據?!這“九幽”的觸手,竟早已深深探入了秦日綱集團的核心!甚至可能……秦日綱也不過是“九幽”推到臺前的一枚棋子?
沈墨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濁、更兇險!他懷中的玉扣,楊氏耳環上的印記,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在一起,指向那深不見底的“九幽”!
“大人!大人!”老秦跌跌撞撞地沖進牢房,臉色比死人還難看,“不好了!我們帶回來的……那個印米券的匠人……死……死在羈押房里了!”
“什么?!”沈墨猛地轉身,眼中血絲密布!又一個!
“看守的兄弟換班時發現的……也是……七竅流血!中毒!”老秦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和……和這里一樣!”
滅口!同步滅口!天牢案犯,典刑衙羈押的匠人……所有可能接觸到核心秘密的人,在同一時間,被同一股力量,以同一種方式徹底抹去!“九幽”的力量,竟已滲透到了典刑衙內部!甚至可能……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沈墨沖出天牢,冰冷的晨風也無法吹散他心頭的陰霾和刺骨的寒意。他回到簽押房,反鎖房門,將懷中的“九幽”玉扣、楊氏的耳環、以及那份染坊區帶回來的信徒名冊,一字排開在案頭。這三樣東西,如同三塊來自深淵的碎片,散發著冰冷而邪惡的氣息。
他拿起名冊,強忍著巨大的疲憊和壓力,如同最執著的礦工,在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朱砂印記中,再次尋找與“九幽”相關的蛛絲馬跡。沒有直接的“九幽”字樣。但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幾個記錄日期極早、發展信徒數量龐大、且位置分散于天京各城區(包括靠近王府區域)的“頭目”名字上。
其中一個名字,讓他瞳孔驟然收縮——“薛瞎子”。
地址:北王府舊址附近,關帝廟后街,染缸巷。
關帝廟后街,染缸巷!這地址……與當初張駝子藏身的廢棄染坊區位置高度重合!甚至……就是同一個區域!“薛瞎子”……張駝子……兩者之間,是否有關聯?這個“薛瞎子”,是“承火”在底層發展信徒的頭目,還是……更深層“九幽”的聯絡人?
一股強烈的直覺驅使著沈墨。他必須再去一次染坊區!必須找到這個“薛瞎子”!這可能是目前唯一尚未被斬斷的、連接著“九幽”的線索!
他不再猶豫,迅速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將“九幽”玉扣用油布仔細包好貼身藏匿,又將楊氏的耳環和名冊摘要抄錄一份塞入懷中。佩上短匕,吹熄燈火,如同融入黎明的灰暗,悄無聲息地潛出了戒備森嚴卻已千瘡百孔的典刑衙。
天京城在灰白的晨光中蘇醒,卻毫無生機。饑餓的流民蜷縮在街角,眼神空洞。死亡的腐臭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沈墨如同游魂,穿行在死寂的街巷,向著城南那片巨大的、散發著絕望與混亂氣息的染坊棚戶區奔去。
他熟門熟路地穿過迷宮般污濁的巷道,避開早起勞作的染工麻木的目光,再次摸到了那片堆滿廢棄染缸的荒地,找到了那座破敗的關帝廟后墻。第三個半埋的染缸,洞口依舊。
沈墨沒有立刻進去。他伏在殘破的廟墻陰影里,如同最耐心的獵人,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晨光熹微,荒地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只烏鴉在染缸上聒噪。死寂中,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詭異。
觀察了足有一炷香時間,確認附近無人盯梢,沈墨才如同貍貓般滑到染缸旁,移開磚頭,鉆進了那散發著濃重霉味和人體氣息的洞口。
洞里比上次更加昏暗、潮濕。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沈墨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張師傅?”他壓低聲音呼喚,同時迅速摸出火折子擦亮。
微弱的光芒照亮了狹小的空間。眼前的景象讓沈墨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張駝子那佝僂干瘦的身體,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蜷縮在角落的破草席上!他的喉嚨被利器割開,深可見骨,暗紅色的血液早已凝固,浸透了身下的草席和泥土!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低矮的洞頂,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難以置信!他的右手緊握成拳,指縫中似乎死死攥著什么東西!
滅口!又是滅口!連藏匿于此、與世無爭的張駝子也未能幸免!“九幽”的耳目,竟已遍布天京的每一個角落!
沈墨強忍著翻騰的胃液和巨大的悲憤,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掰開張駝子那僵硬冰冷的手指。
掌心里,緊緊攥著一小片被血浸透的、邊緣參差不齊的深褐色粗紙——正是“承火”米券的一角!紙片上,那粗糙的火焰印記和“承火”二字,在血污中顯得格外刺眼!而在紙片背面,用炭筆極其潦草地寫著一個地址,墨跡被鮮血暈染開,但依稀可辨:
“薛瞎子。染缸巷尾,歪脖柳,地窖。”
染缸巷尾!歪脖柳!地窖!這是張駝子臨死前用血傳遞的最后信息!指向那個名冊上的“薛瞎子”!
沈墨將血染的紙片緊緊攥住,如同攥著張駝子最后的遺言和滾燙的仇恨。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那死不瞑目的雙眼,低聲道:“張師傅,安息。這血債,沈墨記下了!”
他不再停留,迅速退出地洞,將磚頭復位,抹去痕跡。晨光已經大亮,染坊區開始有了人聲,但沈墨卻感到一股比子夜更深的寒意。他如同幽靈般,向著染缸巷尾的方向潛行。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鋒之上,走向那“九幽”陰影籠罩的、名為“薛瞎子”的深淵入口。
染缸巷尾,一棵巨大的、枝干虬結扭曲的歪脖子老柳樹,如同一個畸形的巨人,佇立在堆積如山的廢棄染缸和破布垃圾旁。柳樹下,一個半塌的窩棚后面,掩蓋著一個極其隱蔽、用破木板虛掩著的地窖入口。
沈墨伏在不遠處一堆破染缸的陰影里,銳利的目光如同釘子,死死釘在那個地窖入口上。洞口很安靜,仿佛無人居住。但他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太安靜了,連附近的野狗都遠遠避開這片區域。
他耐心等待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日頭漸漸升高。終于,地窖的破木板被從里面輕輕頂開一條縫隙。一只枯瘦、骯臟、留著長指甲的手伸了出來,摸索著將一個破陶罐放在洞口外,里面似乎是些餿臭的殘羹。隨即,縫隙合攏。
就是現在!里面有人!沈墨不再猶豫,如同離弦之箭,從陰影中暴射而出!幾個起落便沖到地窖口,在木板重新關閉前,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腳踹去!
“砰!”腐朽的木板應聲碎裂!
“典刑衙!薛瞎子!出來!”沈墨的厲喝如同驚雷,灌入地窖!
地窖內光線昏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霉爛、草藥和某種動物腥臊的怪味撲面而來!一個穿著破舊道袍、身形干瘦如同骷髏、臉上蒙著一塊臟污黑布、只露出一雙渾濁白翳眼睛的佝僂身影,正驚恐地縮在角落的草堆里!正是“薛瞎子”!
“官……官爺饒命!小老兒只是混口飯吃……”薛瞎子聲音沙啞顫抖,如同破鑼。
沈墨一步踏入地窖,短匕出鞘,寒光直指薛瞎子:“混飯吃?混的是‘承火’的飯?還是‘九幽’的飯?!”他刻意加重了“九幽”二字,目光如電,緊盯著薛瞎子那蒙著黑布的臉。
聽到“九幽”二字,薛瞎子那佝僂的身體猛地一顫!雖然隔著黑布,沈墨也能感覺到他眼中瞬間爆發的極度恐懼!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身體如同篩糠般抖了起來,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反應!他果然知道“九幽”!
沈墨心中警兆驟生!就在他準備上前制住薛瞎子的瞬間,地窖入口上方,那棵巨大的歪脖子柳樹茂密的枝葉間,三道凌厲至極的寒光,如同毒蛇般無聲無息地噬下!目標并非沈墨,而是……他身后剛剛被踹開的、毫無遮掩的地窖入口!
“奪!奪!奪!”三支淬著幽藍光芒、造型奇特的短小弩箭,精準無比地釘在了地窖入口兩側的木框和地面上!瞬間,一股濃烈的、帶著刺鼻甜腥味的黃綠色煙霧,從弩箭尾部猛地噴涌而出!煙霧迅速彌漫,充斥了整個狹小的地窖入口!
毒煙!陷阱!
“閉氣!”沈墨只來得及嘶聲大吼,猛地撲向角落的薛瞎子,想將他拖離毒煙范圍!
然而,已經晚了!
薛瞎子在那毒煙升騰的瞬間,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他雙手死死抓住臉上的黑布,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雞鳴般的恐怖聲響!黑布下,他的口鼻處,瞬間涌出大股大股烏黑粘稠的血液!
“嗬……九幽……永……”薛瞎子最后幾個字含糊在血沫中,身體如同被抽空了骨頭,軟軟癱倒在地,再無聲息。那雙渾濁的白翳眼睛,透過臟污的黑布,空洞地瞪著地窖低矮的頂棚,充滿了和秦日綱、楊氏、周昌、張駝子如出一轍的驚駭與不甘!
又是滅口!同步毒殺!沈墨甚至沒來得及碰到他一根指頭!
地窖入口被濃烈的毒煙封鎖!沈墨屏住呼吸,只覺得一股甜腥刺鼻的氣味直沖腦門,眼前陣陣發黑!他強忍著眩暈和嘔吐感,猛地撲向地窖深處,用匕首瘋狂劈砍角落一處看似薄弱的土壁!
“轟隆!”土壁被挖開一個破洞!沈墨不顧一切地鉆了出去!外面是堆積如山的破布垃圾!
他踉蹌著沖出垃圾堆,劇烈地咳嗽著,貪婪地呼吸著外面相對新鮮的空氣。再回頭望去,那棵歪脖子柳樹枝葉搖曳,早已不見刺客蹤影,只有地窖入口處,黃綠色的毒煙仍在絲絲縷縷地溢出,如同來自九幽的呼吸。
沈墨看著薛瞎子倒斃的地窖,看著手中那張被張駝子鮮血浸透、指向這里的米券碎片,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無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將他吞噬。
他找到了線索,卻只找到一具迅速冰冷的尸體。
他觸碰到了“九幽”,卻只換來更深的迷霧和更致命的殺機。
這枚來自深淵的玉扣,如同一個冰冷的嘲諷。他,沈墨,這個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孤臣,正被一只無形而恐怖的巨手,一步步逼向那名為“九幽”的、真正的萬丈深淵。前路,已無光明,唯有深不見底的黑暗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