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子柳樹下,地窖入口處那絲絲縷縷滲出的黃綠色毒煙,如同九幽孽蛟噴吐的瘴氣,在破敗的染缸巷尾彌散著刺鼻的甜腥。沈墨伏在廢棄染缸堆的陰影里,肺葉如同被粗糙的砂紙摩擦,每一次壓抑的咳嗽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毒煙雖未致命,但那深入骨髓的麻痹與眩暈,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意志。
薛瞎子無聲地倒斃在幽暗的地窖深處,連同他可能知曉的關于“九幽”的一切秘密,被那精準而冷酷的毒箭徹底封存。滅口,如同精確的鐘擺,在每一個線索浮現的瞬間,敲響死亡的喪鐘。這已非追查,而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牽引著,在早已布設好的死亡迷宮中徒勞奔突。
沈墨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棵虬枝盤結的歪脖柳上。枝葉間早已空寂,刺客如鬼魅般消失。他強撐著站起身,如同受傷的孤狼,踉蹌著再次鉆回那散發著霉味與血腥的地窖。毒煙已稀薄,但那股混合著草藥和腐壞的腥臊氣更加濃烈。他屏住呼吸,忍著眩暈,在薛瞎子冰冷的尸體旁仔細搜尋。
衣袍襤褸,空無一物。連那蒙面的黑布都被臨死前抓撓得破碎不堪。沈墨的目光掃過角落那堆散發著怪味的干草,用刀尖小心挑開。草堆下,除了幾只僵死的肥大老鼠,別無他物。就在他幾近絕望之際,目光掠過地窖內壁一處不起眼的凹陷。那凹陷邊緣似乎比周圍更光滑,像是常被摩挲。
他湊近,指尖探入凹陷摸索。觸感冰冷堅硬,非石非土。用力一摳,一塊松動的土坯被剝落,露出后面一個小小的、僅容一掌的壁龕!壁龕里,靜靜地躺著一件東西——不是預想中的密信或名冊,而是一枚……玉佩!
沈墨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地將玉佩取出。玉佩約拇指大小,通體呈現出一種深沉近黑的暗紅色,仿佛凝固的血液,觸手冰涼滑膩。玉質非上品,甚至有些渾濁,但雕工卻極其詭異精湛。玉佩正面,浮雕著一朵盛開的蓮花!花瓣層層疊疊,妖異而飽滿,花蕊處卻非蓮蓬,而是一枚微縮的、與“九幽”玉扣上如出一轍的扭曲藤蔓與漩渦符號!蓮花下方,纏繞著數道如同血管般的暗紅色紋路,絲絲縷縷,仿佛要將那朵邪異的紅蓮鎖入玉中!
血玉紅蓮!鎖九幽!
玉佩背面,同樣陰刻著兩個古篆小字——“紅蓮”!
紅蓮?!沈墨的呼吸為之一窒!這名字……與“九幽”是何關系?是“九幽”下屬的某個分支?還是……另一個并行的、同樣深藏于黑暗中的邪異組織?薛瞎子身上,為何藏著“紅蓮”的信物?他究竟是“九幽”的聯絡人,還是“紅蓮”的暗樁?抑或……兩者本就是一體兩面?
這枚血玉紅蓮玉佩,非金非銀,不似身份象征,更像某種……開啟特定之門的信物?或是用于某種邪異儀式的法器?其妖異詭譎的氣息,比冰冷的“九幽”玉扣更令人心悸!
線索再次斷裂,卻又詭異地指向了更深、更復雜的黑暗!沈墨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觸感仿佛帶著某種活物的脈動,直透心底。他不敢再停留,迅速退出地窖,如同逃離魔窟。
回到典刑衙,已是午后。衙內氣氛壓抑如鉛。沈墨將自己關進簽押房,反鎖房門,將那枚血玉紅蓮玉佩、染血的“九幽”玉扣、楊氏的耳環,以及那張被張駝子鮮血浸透的米券碎片,并排置于案頭。四樣來自不同死亡現場的證物,如同四塊來自不同深淵的碎片,散發著冰冷、邪異、彼此糾纏又相互排斥的死亡氣息。
他鋪開一張巨大的天京城簡圖,手指沿著染坊區、北城火藥局、燕王府、天牢、典刑衙羈押房……所有發生過死亡和線索的地點劃過。滅口的鏈條清晰得令人絕望——每一次他即將觸及核心,“九幽”(或“紅蓮”)的毒牙便精準落下!對方不僅對他的行動了如指掌,更對天京城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權力縫隙都滲透極深!
力量!他需要更強大、更不受掣肘的力量!需要跳出這被無形巨網籠罩的天京城!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般劈入腦海——王宗大人!這位身份神秘、權柄煊赫、在燕王府夜宴中借他之手扳倒秦日綱、又在火藥局危機時默許他行動的宗室貴胄!他是敵是友?他是否……也感知到了“九幽”的存在?他手中掌握的力量,或許是目前唯一能破局的鑰匙!
沈墨不再猶豫。他鋪開素箋,提筆蘸墨,筆走龍蛇。信中,他不再贅述案情細節,而是以最凝練、最鋒利的筆觸,直指核心:
“下官沈墨泣血頓首:圣庫焚,血案連,毒殺頻,皆非秦黨余孽所能為。有巨蠹潛于淵,號‘九幽’,控‘紅蓮’,觸角遍及天京腑臟,耳目通達內外!其志非貪瀆,乃欲傾覆天國,引清妖入城!火藥局炸墻,丙字庫之危,皆其手筆!今獲其信物(附簡圖),然線索屢遭同步滅口,寸步難行!下官如盲人臨淵,孤掌難鳴!伏乞王宗大人明鑒,賜雷霆之力,徹查‘九幽’,斬斷魔爪!遲恐天京傾覆,萬劫不復!”
他迅速勾勒了“九幽”玉扣藤蔓漩渦圖與“紅蓮”玉佩血蓮鎖紋的簡圖,小心封入密信。喚來老秦,鄭重囑咐:“此信,必須親手交到王宗大人貼身侍衛手中!言明關乎‘九幽紅蓮’,關乎天京存亡!請他務必親閱!若有回音,無論何時何地,立刻回報!”
老秦看著沈墨布滿血絲卻異常堅定的眼睛,重重點頭,將密信貼身藏好,如同背負著萬鈞重擔,再次消失在衙外灰暗的街巷中。
等待,漫長而窒息。沈墨枯坐簽押房,窗外天色由昏黃轉為墨黑。饑餓的哭嚎和死亡的氣息透過高墻,無孔不入。他反復摩挲著那枚血玉紅蓮玉佩,那妖異的紅蓮仿佛在指尖綻放,散發著不祥的誘惑。
掌燈時分,老秦終于回來了。他臉色疲憊,眼中卻帶著一絲異樣的亮光,將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竹管遞給沈墨:“大人,信送到了。王宗大人貼身侍衛給的,只說……‘依圖索驥,慎之又慎’。”
沒有只言片語的回信,只有一枚空竹管?
沈墨心念電轉,接過竹管。竹管輕若無物,兩端封死。他小心地擰開一端,里面并非紙條,而是……倒出了一小撮干燥的、深褐色的河泥!泥中混雜著幾根細小的、折斷的水草!
河泥?水草?沈墨眉頭緊鎖。王宗大人這是何意?“依圖索驥”?圖是“九幽紅蓮”的信物圖,這河泥水草又是何“驥”?
他走到案前,將竹管中的河泥水草倒在鋪開的天京城圖上。泥點散落,水草零碎。他的目光沿著城內水網逡巡——秦淮河?內河?護城河?……突然,他指尖一頓,點向地圖東南角一處標記——“通濟門水關碼頭”!
通濟門!天京城東南重要水門,連接城內水系與城外秦淮河下游,是漕糧、物資出入的重要孔道,也是人員混雜、三教九流盤踞之地!王宗大人暗示的“驥”,指向通濟門碼頭?難道“九幽”或“紅蓮”的活動,與這水運碼頭有關?他們的秘密聯絡、物資轉運,甚至……與城外清妖的勾連,都通過這里?
一股強烈的直覺驅使著沈墨。他必須立刻去通濟門水關!就在今夜!
他迅速換上夜行衣靠,將血玉紅蓮玉佩和“九幽”玉扣貼身藏好,佩上短匕飛爪。推開簽押房門,外面夜色如墨,寒風凜冽。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如同融入黑夜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潛出典刑衙,向著東南方向的通濟門疾行。
越靠近通濟門,空氣越發潮濕,混雜著河水的腥氣、淤泥的腐臭和碼頭特有的汗味、貨品氣味。高大的水關城樓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獸,垛口上閃爍著稀疏的燈火。關閘緊閉,但閘外靠近城墻的河岸邊,卻是一片巨大的、即使在深夜里也依舊人影晃動、燈火點點的碼頭區域。無數大小船只如同沉睡的水獸,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渾濁的河水中。挑夫、船工、小販、巡夜的兵丁、甚至流民乞丐,在堆積如山的貨包、板車和簡陋的窩棚間穿梭、蜷縮、交易、爭吵,構成了一幅混亂而充滿生機的底層畫卷。
沈墨如同游魚,潛入這片喧囂的陰影。他避開主要通道,沿著河岸堆疊的貨包和廢棄船只形成的陰影地帶潛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掃過每一艘可疑的船只,每一個行蹤詭秘的身影。王宗大人的提示太過模糊,他只能憑借對“九幽紅蓮”邪異氣息的直覺去尋找異常。
時間在緊張的搜尋中流逝。子時將近,碼頭的喧囂漸漸沉寂,大部分苦力已蜷縮在窩棚里入睡,只有巡夜兵丁的燈籠在遠處晃動。
就在沈墨幾乎以為判斷失誤時,他的目光被河岸下游一處極其偏僻的角落吸引了。那里遠離主碼頭,靠近一片長滿蘆葦的河灘,泊著一艘中型漕船。船體陳舊,吃水線卻異常深,顯然滿載貨物。這本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此刻子夜時分,船上竟無燈火,漆黑一片,如同鬼船!更詭異的是,船頭船尾,各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如同泥塑木雕,一動不動地警戒著四周,其站姿和警惕性絕非普通船工!
沈墨的心提了起來。他伏低身體,如同壁虎般貼著潮濕冰冷的河岸泥地,借著蘆葦叢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那艘漕船靠近。距離拉近,河水的腥氣中,隱約飄來一絲……極其淡的、混合著藥材和特殊熏香的怪味!與薛瞎子地窖里殘留的氣味有幾分相似!
有門!
沈墨精神高度集中,攀上一艘半沉在岸邊淤泥里的破船殘骸,以此為跳板,如同夜梟般無聲地落在那艘可疑漕船的船舷陰影處。船體隨著水流輕輕晃動。他屏息凝神,伏在船舷下,側耳傾聽。
船艙深處,傳來壓得極低的交談聲,用的是某種難懂的方言,語調急促而神秘。其中偶爾夾雜著幾個清晰的官話音節:“……壇城……子時……血祭……紅蓮開……”
血祭!紅蓮開!
沈墨渾身汗毛倒豎!果然與邪教儀式有關!
就在這時,船艙門“吱呀”一聲輕響,一道昏黃的光線透出!一個穿著短褂、船工打扮的漢子探出頭,左右張望了一下,對船頭船尾那兩個警戒的身影打了個手勢。兩人點點頭,其中一人走向船頭纜樁,似乎準備解纜。
他們要開船?還是轉移貨物?
沈墨不能再等!他猛地從船舷陰影中暴起,如同撲食的獵豹,直撲那個探頭的船工!左手如電,扣向對方咽喉,右手短匕寒光一閃,直指其心窩!意圖瞬間制住此人,逼問口供!
然而,那船工反應快得驚人!在沈墨暴起的瞬間,他竟似有所覺,猛地向后一縮!沈墨的指尖只擦過他的衣領!同時,船艙內傳來一聲短促的厲喝:“有賊!”
“噗!噗!”兩道凌厲的弩箭破空聲,從船艙深處激射而出!直取沈墨面門和胸口!角度刁鉆狠辣!
沈墨身在半空,無處借力!眼看就要被弩箭洞穿!
千鈞一發之際!他腰腹猛地發力,身體如同折斷般向后急仰!兩枚弩箭貼著他的鼻尖和胸口飛過,“奪奪”兩聲釘入身后船板!
沈墨借勢一個翻滾,落在船艙門側,背靠船壁,驚出一身冷汗!船艙內人影晃動,至少還有三人!皆手持利刃弩箭!
“點子扎手!做了他!”船艙內傳來陰冷的命令。
船頭船尾那兩個警戒的漢子也聞聲撲來!刀光霍霍!瞬間,沈墨陷入了四人合圍的絕境!狹窄的甲板上,刀鋒破空,弩箭待發!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際!
“嗖!嗖!嗖!”三道比弩箭更快、更細微的破空聲,從岸邊蘆葦叢深處激射而至!目標并非圍攻沈墨的四人,而是……船艙門口懸掛的那盞唯一的風燈!以及船頭船尾固定纜繩的木樁!
“啪!啪!噗!”
風燈瞬間熄滅!船頭纜樁應聲斷裂!船尾固定第二根纜繩的木樁也被擊穿!
漕船猛地一晃,失去了船頭纜繩的固定,船尾僅剩的一根纜繩在巨大的拉力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黑暗降臨!混亂驟起!
“燈滅了!”
“纜繩!纜繩要斷!”
圍攻沈墨的四人動作一滯!
沈墨豈會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機會!雖然不知是誰出手相助,但本能驅使他抓住這唯一的生機!他如同泥鰍般猛地向船舷外一滾,在身體墜入冰冷河水的瞬間,手中飛爪鏈索激射而出,精準地扣住了岸邊那艘破船殘骸!
“噗通!”沈墨落入渾濁刺骨的河水中!
幾乎同時!
“嘣——!”一聲巨響!船尾最后一根纜繩終于不堪重負,徹底崩斷!
失去所有纜繩固定的漕船,在湍急的河水推動下,如同脫韁的野馬,猛地向下游沖去!瞬間將船上驚怒的呼喝聲拋在身后!
沈墨在冰冷的河水中掙扎著,奮力游向破船殘骸,攀爬上去。他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卻死死盯著那艘在黑暗中順流疾馳而去的詭異漕船。
船艙深處,那驚鴻一瞥間,他似乎看到幾個人影正奮力將幾個沉重的、長條形的木箱推入湍急的河水中!箱子入水,只濺起幾朵水花,便迅速沉沒!
沉箱!他們在沉掉貨物!
那箱子里裝的是什么?是“血祭”用的邪物?是“九幽紅蓮”的秘密?還是……更致命的武器?
沈墨看著那艘迅速消失在黑暗下游、如同載滿罪惡與謎團的幽靈船,又回頭望向蘆葦叢深處——那里,一片寂靜,仿佛剛才那救命的三枚暗器從未出現過。
阿枝?又是她?她為何一次次救自己?又為何始終隱匿于黑暗?
冰冷的河水順著發梢滴落,沈墨站在破船殘骸上,如同被遺棄在巨大迷津中的孤舟。血玉紅蓮在懷中冰冷依舊,沉入河底的木箱如同墜入深淵的秘密。這艘曳入迷津的孤舟,前方是更濃的黑暗,更湍急的漩渦。而“九幽紅蓮”的真容,依舊隱藏在血與霧的帷幕之后,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