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幫毒債(1907年秋)
- 大江東去藥香沉
- 亞瑄
- 7480字
- 2025-06-28 10:57:58
閘北的破廟,像個被遺棄的癆病鬼,蜷縮在貧民窟最腌臜的角落里。屋頂塌了半邊,天光混著連綿的陰雨,滴滴答答漏下來,落在朽爛的供桌上,也落在角落里一堆勉強還算干燥、散發(fā)著霉味的爛草堆上。草堆里,蜷著一團幾乎看不出人形的影子——沈云笙。
他燒得像個滾燙的炭爐,渾身哆嗦著,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左手上胡亂纏裹的臟布條,早就被膿血、污泥和雨水浸透了,硬邦邦地貼在皮肉上,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肉惡臭。斷掉的小指根處,傷口紅腫得像顆熟透又爛透的桃子,黃綠色的膿液不斷往外冒,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點森白的骨頭茬子。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把鈍刀子在那爛肉里來回攪動,痛得他眼前發(fā)黑,神志像斷了線的風箏,在滾燙的混沌里飄。
眼前全是光怪陸離的碎片:金滿堂那張油光滿面、獰笑著的胖臉,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骰盅上,震得他心頭發(fā)顫;冰冷的骰盅掀開,刺眼的“小”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眼底;然后是自己那只曾經(jīng)握筆、也曾描摹《山海經(jīng)》的手,被幾雙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按在油膩冰冷的賭桌上,鋼刀帶著風聲落下時那撕心裂肺的慘叫,還有噴濺起來、溫熱粘稠的血光……最后,定格在污泥里,那枚沾滿自己鮮血、冰冷刺眼、卻又遙不可及的鷹洋上……
他干裂起皮、燒得發(fā)白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吐出微弱得如同游絲般的氣音:“錢…錢箱…金…金滿堂…報…報仇…”
“哐當——!!!”
破廟那扇本就搖搖欲墜、蟲蛀鼠啃的朽木門,被一只穿著硬底牛皮靴的大腳狠狠踹開!巨大的力量讓門板直接飛脫了鉸鏈,砸在滿是灰塵的地上,發(fā)出一聲巨響!本就昏暗的光線瞬間被三個堵在門口的高大身影徹底吞噬,濃重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墨汁,潑灑進來,將角落草堆里那團微微顫抖的“破布”完全籠罩。
為首那人,臉上橫著一條蜈蚣似的猙獰刀疤,正是放印子錢的“放血龍”手下頭號打手——疤臉王!他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絞著一根浸透了桐油、烏黑發(fā)亮、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麻繩絞索,絞索的一端,一個油光锃亮的活扣,正隨著他的動作,像毒蛇的信子般輕輕晃蕩。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皮帽的帽檐滴落,砸在地上,也砸在沈云笙滾燙的心尖上。他身后兩個打手,抱著膀子,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在破廟里掃了一圈,最終都死死釘在草堆里那個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身影上。
“沈——少——爺——”疤臉王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刮過骨頭,帶著一股子滲到骨髓里的寒氣,在空蕩破敗的廟里回蕩,“三日寬限,到——點——了!連本帶利,一百二十大洋!儂那根爛指頭,可抵不了零頭!”他一邊拖著長腔說著,一邊用絞索那沉重的活扣,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自己粗糙的掌心,發(fā)出“啪、啪”的悶響,每一下都像重錘砸在沈云笙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
一個打手獰笑著上前,動作粗暴得像撕一塊裹尸布,“嗤啦”一聲,猛地將沈云笙左手裹著的臟布條扯開!
“嘶——”一股更加濃烈、令人窒息的腐臭味瞬間在狹小的空間里爆炸開來!只見那斷指傷口處,皮肉翻卷潰爛,腫脹發(fā)亮,黃綠色的膿液混著暗紅的血水,如同開了閘的污水,正汩汩地往外冒。傷口邊緣的皮肉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死黑色,森白的骨茬在膿血里若隱若現(xiàn),猙獰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嘖嘖嘖!爛得生蛆了!”疤臉王夸張地咂著嘴,蹲下身。他身上那股濃烈的煙臭和汗酸味,混合著絞索的桐油味,直接噴在沈云笙因高燒而滾燙、糊滿污泥的臉上。他非但沒有半點不忍,反而像找到了有趣的玩具,用絞索那冰冷堅硬的尖端,故意地、一下下地戳弄著那潰爛流膿、露著白骨的傷口!
“呃啊——!!!”一股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劇痛,如同燒紅的鐵釬瞬間貫穿了沈云笙的腦髓!他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慘嚎,身體像被扔進滾油鍋的活蝦,猛地彈起,又重重摔回散發(fā)著霉味的草堆里,痛苦地翻滾、抽搐!沾滿汗水泥污的額頭在骯臟的草屑上摩擦,留下更深的污跡。
“爛成這樣,砍下來喂野狗,狗都嫌臭!”疤臉王嗤笑著收回絞索,眼神像打量一堆垃圾,“兩條路,沈少爺。要么,現(xiàn)在就把一百二十大洋拍在這兒!”他重重拍了拍冰冷潮濕的地面,泥水濺起。“要么…”他手腕猛地一抖,那絞索的活扣“唰”地一聲展開,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精準地懸停在沈云笙的脖頸上方!粗糙的麻繩幾乎蹭到了他滾燙的皮膚,“老子就用這絞索,給儂這細皮嫩肉的脖子‘松松筋骨’,送儂早點去黃浦江底,跟儂那寶貝錢箱作伴!也省得疤爺我天天鉆這耗子洞,聞這爛肉臭!”
死亡的陰影,冰冷、沉重、帶著桐油特有的窒息感,瞬間勒緊了沈云笙的喉嚨!極致的恐懼像冰水澆頭,與斷指的劇痛、高燒的混沌瘋狂撕扯著他的意識。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旋轉(zhuǎn)、發(fā)黑。
不!不能死!金滿堂還沒死!錢還沒拿回來!疤臉王還沒付出代價!一股混雜著絕望和滔天恨意的戾氣,如同火山熔巖,猛地從心底噴涌而出,直沖頭頂!他那唯一還算完好的右手,爆發(fā)出垂死野獸最后的力量,猛地抓向地上半塊帶著鋒利棱角的碎磚!他要拼了!死也要咬下對方一塊肉!
“找死!”疤臉王眼中兇光爆射!動作快得如同捕食的毒蛇!那只穿著硬底牛皮靴的大腳,帶著千鈞之力,如同鐵錘般狠狠跺下!精準無比地、殘忍地踩在沈云笙抓向碎磚的手腕上!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頭皮發(fā)炸的骨裂脆響!伴隨著沈云笙又一聲凄厲到完全變調(diào)的慘嚎!劇痛如同海嘯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意識!右手腕骨仿佛被萬噸巨石碾碎!那半塊象征著最后反抗的碎磚,離指尖只有一寸,卻成了永遠無法觸及的彼岸。
“哼!還想扎刺兒?”疤臉王腳下加力,冷酷地碾磨著。沈云笙的手腕在皮靴下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聲,豆大的汗珠混著屈辱的淚水,如同開閘的洪水滾滾而下,在污泥臉上沖出兩道溝壑。疤臉王獰笑著,慢慢舉起了手中的絞索活扣,桐油味混合著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看來儂是鐵了心選黃泉路了?疤爺這就送儂一程!”
絞索的陰影帶著冰冷的死亡觸感,緩緩落下。沈云笙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最終的窒息。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命懸一線的瞬間!
“疤爺,好大的煞氣啊。跟個半死的小赤佬較勁,也不怕臟了儂的手?”
一個沉穩(wěn)中帶著點蘇北口音、又夾雜著上海腔調(diào)的聲音,突兀地在破廟門口響起。這聲音不高,卻像有魔力般,瞬間壓過了沈云笙痛苦的呻吟和雨聲。
疤臉王踩踏的動作猛地一僵!他霍然抬頭,眼神里閃過一絲驚疑和忌憚。只見門口逆著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不知何時站了三人。為首的是個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穿著半舊但漿洗得干凈利落的青灰色綢面夾襖,外罩一件深色馬褂。身材不算特別魁梧,甚至有些精瘦,但腰桿筆直,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沉穩(wěn)如山的氣度。他臉上帶著點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卻銳利得像鷹隼,不動聲色地掃過破廟內(nèi)的慘狀,最后落在被踩在泥濘地上、如同爛泥般的沈云笙身上。他身后跟著兩個精干剽悍的年輕后生,眼神警惕如電,手都看似隨意地攏在寬大的袖子里,但身形緊繃,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隨時能撲出致命一擊。
疤臉王臉色變了變,緩緩松開了踩著沈云笙手腕的腳,但并未放下絞索,只是將它松松地垂在身側(cè),對著門口抱了抱拳,語氣帶著明顯的克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喲,是陳爺?哪陣香風把儂吹到這耗子洞里來了?迭個小赤佬欠的可是阿拉‘放血龍’龍爺?shù)挠∽渝X,白紙黑字,血債血償!迭個是道上的鐵規(guī)矩!”他刻意強調(diào)了“放血龍”和“鐵規(guī)矩”幾個字。
來人正是陳佶,在閘北碼頭一帶頗有根基的青幫頭目,手下管著不少碼頭腳夫和幾家不大不小的“生意”。他不緊不慢地踱步進來,對疤臉王那兩個如臨大敵、手已經(jīng)摸向腰后的打手視若無睹,仿佛他們只是兩根礙眼的柱子。他徑直走到蜷縮在地、因劇痛而不斷抽搐、只剩下微弱呻吟的沈云笙跟前,蹲下身。他仔細看了看沈云笙右手腕那迅速腫起、明顯變形的淤紫,又看了看左手上那慘不忍睹、散發(fā)著惡臭的斷指傷口,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那副淡漠的神情。這傷口爛得,怕是神仙也難救。
陳佶轉(zhuǎn)向疤臉王,臉上還是那副和氣生財般的笑容,但眼神里沒有一絲暖意:“疤爺,道上的規(guī)矩我懂,比儂懂。不過,老話講得好,人死債爛。儂看看伊迭副腔調(diào),”他指了指地上氣息奄奄的沈云笙,“儂今朝就算勒死伊在這破廟里,除了臟了儂的手,沾一身晦氣,儂能落著一個銅鈿的好處伐?‘放血龍’龍爺要的是錢,不是一條爛命,對伐?”
疤臉王臉色陰晴不定,冷哼一聲:“陳爺,儂迭個意思,是要替伊出頭?活路?哼哼,陳爺儂的面子我疤臉王自然要給幾分,但是…”他拉長了聲調(diào),掂了掂手里的絞索,又踢了踢腳下的沈云笙,“活路也要有價鈿!伊迭條爛命,值多少?儂陳爺?shù)拿孀樱种刀嗌伲靠湛诎自挘商畈涣她垹數(shù)馁~本!”
陳佶笑容不變,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伊的債,我陳佶作保。按道上的老規(guī)矩,利滾利,今朝起,停掉。本金一百大洋,寬限伊三個月還清。三個月后,”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地上如同死狗的沈云笙,“伊要是跑了,或者像現(xiàn)在迭能死了,”他故意停頓,加重了“死”字的語氣,“又或者還不上……迭筆債,我陳佶替伊扛了!分文不少,親自送到龍爺府上,雙手奉上!”
疤臉王眼神劇烈閃爍起來,內(nèi)心飛快地盤算。陳佶在青幫里是有點實權(quán)的小頭目,管著碼頭和幾家場子(賭檔、煙館),手下有人有槍。他背后的“放血龍”雖然兇名在外,但終究是放印子錢的,勢力主要在底層打手和賭徒潑皮,真為了一百大洋跟青幫的人硬頂,龍爺知道了也未必會夸他,說不定嫌他惹事。更何況,眼前這小子眼看就要咽氣了,死了真就一分錢都收不回,自己這趟還白跑。現(xiàn)在陳佶出面作保,至少本金一百大洋有了著落,自己回去也能交代,還不得罪人……
僵持了足有半袋煙的功夫,破廟里只剩下沈云笙粗重艱難的喘息、雨滴聲和壓抑的沉默。疤臉王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沈云笙:“行!陳爺儂迭個面子,我疤臉王給了!”他收起絞索,但話鋒一轉(zhuǎn),眼神陰鷙,“不過,空口無憑,立字為據(jù)!按老規(guī)矩——血指印!少一個印都不行!伊迭只手爛了,就用那只爛手按!”
他一揮手,身后一個打手立刻掏出一張早已寫好的借據(jù)和一小盒劣質(zhì)的、顏色刺眼的紅印泥。
“架起來!”疤臉王命令道。
兩個打手粗暴地像拖死狗一樣,將幾乎癱軟的沈云笙架了起來。另一個打手上前,一把抓住他那只斷掉小指、潰爛流膿、散發(fā)著惡臭的左手!不顧沈云笙因劇痛發(fā)出的嘶啞慘叫和本能的微弱掙扎,像掰開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硬生生掰開他緊握的手指,將那潰爛腫脹、露著白骨茬、膿血直冒的斷指傷口,狠狠地、反復(fù)地摁進了那盒粘稠刺鼻的紅印泥里!用力之大,幾乎要將那斷指殘樁徹底摁碎!
“呃啊——!!!”一股超越之前所有痛苦的劇痛,如同地獄的烈火焚燒全身!沈云笙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瘋狂地痙攣、后仰,又被身后的打手死死按住!眼前徹底一片漆黑,只有無邊的劇痛和屈辱!
然后,那只沾滿了粘稠紅印泥、混合著自己膿血和污物、如同爛肉般的斷指殘樁,被死死地、用力地、帶著一種殘忍的侮辱意味,摁在了借據(jù)落款“沈云笙”三個字的位置上!膿血、污泥和鮮紅刺眼的印泥瞬間混合、浸透、污損了那名字!形成一團骯臟、刺目、散發(fā)著血腥惡臭、令人作嘔的印記!那已不再是手指印,而是一塊爛肉烙下的恥辱烙印!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沈云笙徹底淹沒!比斷指更痛!比高燒更灼心!比死亡更冰冷!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混著冷汗和臉上的污泥,無聲地洶涌而下,滴落在骯臟的借據(jù)上。這張沾滿膿血和恥辱的契約,成了勒在他靈魂上、比絞索更冰冷的枷鎖!他被剝光了最后一絲作為人的尊嚴,赤裸裸地釘在了這污穢的祭壇上任人踐踏。
疤臉王滿意地收起那張散發(fā)著惡臭的借據(jù),看都懶得再看沈云笙一眼,朝陳佶敷衍地拱了拱手:“陳爺,人交給儂了!三個月!一百大洋!少一個崩子兒,兄弟我可沒法跟龍爺交代!好自為之!”說完,帶著兩個打手,罵罵咧咧地踩著泥水揚長而去。
陳佶臉上那點虛偽的笑意瞬間消失,只剩下慣有的冰冷淡漠。他朝身后一個精干剽悍的青年使了個眼色:“阿彪,弄點燒酒給伊沖沖傷口,灌兩口吊著命,別真死在這兒臟了地。”語氣平淡得像在處理一件即將報廢的貨物。
阿彪應(yīng)了一聲,面無表情地從懷里掏出個小皮囊,倒出些渾濁刺鼻、劣質(zhì)嗆人的燒酒。他扯了塊相對還算干凈的布,走到沈云笙身邊。動作毫無溫柔可言,但至少沒再故意折磨。冰冷的燒酒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狠狠刺進潰爛的傷口!
“呃——!”沈云笙疼得身體一抽,又是一陣劇烈的哆嗦。辛辣的液體被粗魯?shù)毓噙M喉嚨,嗆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卻也像一股火線,暫時燒退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帶來一絲虛假的“活氣”。
“走。”陳佶看沈云笙暫時死不了,轉(zhuǎn)身就往外走。阿彪和另一個手下像拖麻袋一樣,架起依舊虛弱不堪、神志昏沉的沈云笙,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離開了這座散發(fā)著死亡和絕望氣息的破廟。
他們沒有去什么干凈地方,而是徑直走向閘北深處,一條更加混亂、空氣里永遠飄蕩著劣質(zhì)脂粉味、煙草味和汗臭味的弄堂。弄堂盡頭,掛著一盞半明不滅、寫著“快活林”三個字的紅燈籠。門口站著兩個眼神警惕、敞著懷露出刺青的漢子,看到陳佶,立刻微微躬身:“陳爺!”
陳佶點點頭,帶著人走了進去。
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烏煙瘴氣的賭檔里,賭徒們面紅耳赤地吆喝著,骰子在碗里嘩啦啦作響,麻將牌噼里啪啦地碰撞。汗味、煙味、劣質(zhì)香水味和各種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流。旁邊隱約傳來女人嗲聲嗲氣的調(diào)笑聲和打情罵俏。這里,是陳佶管著的一處“產(chǎn)業(yè)”——一個集賭檔、煙榻和暗娼于一體的“快活林”。
陳佶沒在大堂停留,帶著人直接穿過喧鬧的人群,走向后面一間相對安靜些的賬房。賬房里也彌漫著煙味,一個穿著綢褂、戴著瓜皮帽、一臉精明相的瘦高個正在噼里啪啦打著算盤。
“陳爺!”瘦高個見陳佶進來,連忙起身。
“嗯。”陳佶隨意應(yīng)了一聲,下巴朝被架著的沈云笙抬了抬,“人帶來了。給他弄點水擦把臉,換身不露肉的干凈衣裳,別嚇著客人。”
就在這時,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掀開簾子擠了進來。是個身材敦實、穿著藏藍色細布長衫、面容白凈和善的胖子,臉上總是掛著點生意人特有的、討喜的笑意,像個和氣生財?shù)恼乒瘛K吹疥愘ィ樕隙褲M笑,搓著手,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焦急:“哎喲喂!我的陳爺!可算尋著儂了!何先生那邊派人催問好幾趟了!碼頭新到的那批川黃連,等著人驗貨入庫記賬呢!那邊管事的急得跳腳,講再找不到懂行的先生驗看,耽誤了入庫時辰,庫房不收,濕了霉了算誰的?這責任阿拉可擔待不起啊!”
陳佶的目光再次落到沈云笙那張因痛苦、屈辱和燒酒刺激而恢復(fù)了一絲絲清明、卻依舊灰敗絕望的臉上。他指了指沈云笙,對那胖掌柜說:“孫掌柜,喏,現(xiàn)成的。認得字,懂點藥材底子,就是現(xiàn)在這副腔調(diào),半死不活。儂看,何先生那邊能用伐?”
被稱作孫掌柜的胖子這才把注意力轉(zhuǎn)向沈云笙。雖然臉上被阿彪胡亂擦過,依舊污跡斑斑,頭發(fā)像亂草,身上換了件還算完整但明顯不合身、打著補丁的舊褂子,整個人虛弱得站都站不穩(wěn)。但仔細看,眉宇間依稀還能看出點讀書人的清秀輪廓,和他那只纏著臟布、明顯殘疾的左手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再看看那殘破身體里透出的、被生活狠狠蹂躪過的痕跡,孫掌柜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深深的同情。他湊近些,仔細看了看沈云笙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痛苦,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光。
孫掌柜搓了搓手,臉上帶著商量的笑容,對陳佶說:“陳爺,何先生那邊急用人,只要能爬起來,眼睛看得清貨色,手還能記兩筆賬就成…工錢嘛,日結(jié),五個銅板,現(xiàn)錢。就是…這碼頭上的活計,風吹日曬,搬搬抬抬總是免不了的,迭位小兄弟迭副身板…”他有些擔憂地看著沈云笙搖搖欲墜的樣子。
“懂藥…記賬…五個銅板…”這幾個字,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火柴,猛地刺入沈云笙混沌一片、幾乎被絕望填滿的意識!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斷指的劇痛、高燒的眩暈和深入骨髓的屈辱!這是他唯一的活路!是離開這比地獄更甚的“快活林”,暫時擺脫疤臉王絞索的唯一機會!是活下去,等待復(fù)仇的微弱火種!
他猛地掙扎著,幾乎是用盡靈魂深處最后的力量,抬起頭,嘶啞地、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吼道:“我…我能行!搬…搬得動!”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那是溺水者看到唯一浮木時,拼死也要抓住的決絕!
陳佶看著沈云笙眼中那點求生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火光,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他走到沈云笙面前,伸手將他扶坐穩(wěn)在旁邊的條凳上(動作依舊談不上溫柔)。然后,他從懷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張同樣皺巴巴、帶著汗?jié)n的當票(“廢鐵秤砣一枚,焦木殘片一塊”),塞到沈云笙那只完好的、但剛剛骨裂劇痛的右手里。
“小子,”陳佶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帶著蘇北口音的冷硬,狠狠砸進沈云笙的耳朵里,“疤臉王的債,我暫時替儂(你)擋下了。但我陳佶的擔保,不是白給的。迭三個月,是給儂(你)喘氣的工夫。三月之后,一百大洋,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他湊近了些,目光銳利如刀,帶著赤裸裸的威脅,“伊(他)要是拿不到錢,不用伊(他)動手,我的人會按道上的規(guī)矩,‘請’儂(你)去黃浦江底好生‘涼快涼快’,‘清醒清醒’。記牢了,”他拍了拍沈云笙冰涼的臉頰,力道帶著侮辱性的輕蔑,“掉進了泥潭,想活命,就得先學(xué)會像泥鰍一樣喘氣!等喘勻了氣,攢夠了力氣,再琢磨怎么從泥里往外拱!別氣還沒喘勻,就想著一步登天!”
沈云笙的右手死死攥著那張沾滿自己膿血和恥辱的借據(jù)(疤臉王的),左手又捏著這張同樣冰冷刺骨、象征著另一個牢籠的當票(陳佶的)。最后,他的目光投向旁邊那個等待他答復(fù)的、面容和善卻眼神精明的孫掌柜。
賭檔里骰子的嘩啦聲、賭徒的吆喝聲、女人的調(diào)笑聲、劣質(zhì)煙草的嗆人氣味,如同潮水般涌來,將他淹沒。但在這令人窒息的濁流中,那“五個銅板”和“驗貨記賬”幾個字,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破廟外,陰雨依舊綿綿不絕,將閘北本就泥濘不堪的街巷,泡成了黏稠冰冷的沼澤。
沈云笙在孫掌柜的示意下,被阿彪半扶半架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斷指處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扎,右手腕骨裂的痛楚讓他整條手臂都在顫抖,高燒帶來的眩暈感讓他天旋地轉(zhuǎn)。他咬緊牙關(guān),牙齦幾乎要咬碎,滲出血腥味。靠著阿彪的支撐和那股被殘酷現(xiàn)實激發(fā)出的、更深沉更冰冷的恨意,他一步一滑,踉踉蹌蹌地,朝著碼頭區(qū)那彌漫著汗臭、魚腥、鐵銹和更加沉重壓迫感的方向走去。
前方,是碼頭苦力們?nèi)缤qR般沉重的號子,是監(jiān)工皮鞭破空抽打的脆響,是無休止的算計、壓榨和如同螻蟻般的掙扎。但那里,至少還有五個冰冷的銅板,能換來一口發(fā)霉的糙米粥,勉強喂飽這具殘破的軀殼,吊住這條命。總好過這“快活林”賭檔的賬房里,那根暫時移開、卻始終懸在頭頂?shù)慕g索,或者黃浦江底那永恒的黑暗。
黃浦江底那個關(guān)于復(fù)仇的誓言,被這冰冷的雨水、刺骨的劇痛、沉重的債務(wù)和這污濁的“活路”,暫時深深地壓進了腳下這更加粘稠、更加絕望的泥潭最深處。但它并未熄滅,只是在冰冷和黑暗中,默默地、頑強地燃燒著,等待著撕裂黑暗、焚盡仇敵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