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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血債血償 (1907年夏)

  • 大江東去藥香沉
  • 亞瑄
  • 8377字
  • 2025-06-27 13:10:05

破船像片爛葉子,在黃浦江初冬的寒霧里顛簸起伏,馬達聲嘶力竭地吼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

這破船的搖晃勁兒,就跟沈云笙此刻懸在萬丈深淵邊上的那顆心一樣,七上八下,沒個著落。船艙里,堆得小山似的雅連麻袋,散發著一股子濃烈苦澀的藥香,可這味兒非但沒讓沈云笙安心,反而像針一樣扎著他的神經。

寒氣從腳底板直往骨頭縫里鉆,混著后背那道被賭鬼劃拉出來的刀傷、手臂上林曼麗留下的抓痕,還有渾身上下在鎮江碼頭搏命留下的青紫腫塊,一起一伏地抽痛著,時刻提醒他剛過去的兇險。

金滿堂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肥臉,疤臉王手里那把閃著冷光的剔骨刀,還有那像山一樣壓過來的六十五塊大洋巨債……這些玩意兒擰成一股無形的絞索,正一點點勒緊他的脖子,喘口氣都帶著血腥味。

船總算吭哧吭哧磨蹭到了上海地界。沈云笙哪敢往大碼頭靠?那不是自投羅網嗎!他指揮著驚魂未定的黑皮李,把破船悄么聲地藏進了蘇州河一處野草叢生、鬼影子都不見一個的廢棄小碼頭。船身蹭著腐朽的木樁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貨,是拼了老命搶回來了,可堆在船艙里,就跟揣著個燒紅的炭塊沒兩樣。怎么把這燙手山芋趕緊換成叮當響的銀元,成了比虎口奪食還要命、還要險的生死關!慢一步,金滿堂的爪牙就能聞著味兒追過來;慢一步,疤臉王的刀就得招呼到他身上!

沈云笙強撐著快要散架的身子,逼著自己腦子飛快轉起來。他找到縮在船頭、臉色發白的黑皮李,聲音嘶啞:“李老大,江湖路數你熟。有沒有路子,能把這批‘快貨’盡快出手?要快,要現金!價錢…可以商量!”

黑皮李猛嘬了幾口劣質煙卷,煙霧繚繞里,眼神閃爍不定。他這趟算是徹底得罪了金滿堂,心里也怕得要死,只想趕緊脫身拿錢跑路。他琢磨了半天,才壓低了嗓子,帶著濃重的蘇北口音:“有倒是有個…專做這種‘短平快’生意的北方佬,姓周,外號‘周扒皮’。迭個人路子野,膽子也大,就是心黑得嘞,壓價能壓到你骨頭縫里去!迭趟…迭個風險,伊肯定往死里殺價!”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云笙咬牙,“牽線!越快越好!”

接頭地點定在閘北一家叫“悅來”的老茶館。這地方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吆喝聲、麻將聲、跑堂的吆喝聲混成一片烏煙瘴氣的背景音,反倒成了談“黑生意”的好掩護。

雅間里,沈云笙見到了傳說中的“周扒皮”。人如其名,精瘦精瘦的,像根曬干的老竹竿,一身半舊的綢褂子,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看人時總帶著點審視和算計,活脫脫一只成了精的老耗子。

“貨呢?”周扒皮也不廢話,一口帶著津腔的官話,直奔主題。

沈云笙示意黑皮李搬進來幾包貼著“永盛號”封條的雅連麻袋。周扒皮蹲下身,手指甲又尖又利,“嗤啦”一聲就劃開了麻袋口子,抓出一把黃褐色的雅連根莖,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又捻了捻,甚至掰開一小截放嘴里嚼了嚼。他那雙小眼睛里,終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

“嗯…地道川貨,年份也足。”周扒皮拍拍手,站起身,臉上堆起假笑,壓低了聲音,“嘿嘿,兄弟,有本事!金胖子迭趟在鎮江碼頭,可是栽了個大跟頭,臉都丟到黃浦江里去了吧?迭批貨,封條都在,好貨!”他話鋒一轉,小眼睛里射出精光,“不過,兄弟,迭個貨,它燙手啊!燙得能烙掉一層皮!金胖子迭個辰光,怕是已經把上海灘翻了個底朝天!巡捕房的包打聽、青幫的‘小八股黨’、碼頭上的‘三十六股黨’…迭些地頭蛇,怕是都收了金胖子的‘花紅’,撒下天羅地網就等儂呢!儂講,除了我周某人,迭個上海灘,還有哪個敢接迭個燙手山芋?又有哪個有本事,把迭么扎眼的貨,囫圇個兒運出上海灘?”

周扒皮湊得更近,嘴里那股子蒜味混著煙味直沖沈云笙鼻子:“迭個風險,可是要掉腦袋的!我周某人擔著天大的干系,儂講,迭個價錢…”

沈云笙心里跟明鏡似的,這老狐貍就是在趁火打劫。他臉上不動聲色,只問:“周老板爽快人,開價吧。”

周扒皮嘿嘿一笑,慢悠悠伸出三根枯樹枝一樣的手指頭,在沈云笙眼前晃了晃:“市價,三成!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三成?!”沈云笙瞳孔猛地一縮,一股血氣直沖腦門,“周老板!這個價比攔路搶劫還狠!”

“搶劫?”周扒皮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沈云笙臉上,“小兄弟,儂還是太嫩!懂不懂上海灘的規矩?儂迭批貨怎么來的,儂自家心里清爽伐?賊贓!懂伐?我收賊贓,擔的是殺頭的風險!三成,已經是看儂后生家不容易,給的良心價!儂要是不賣?好辦!”他兩手一攤,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儂留著,等金胖子帶人來收尸好了!到時候,貨是他的,儂的命,也是他的!嘿嘿!”

雅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傳來的嘈雜聲。沈云笙死死盯著周扒皮那張寫滿貪婪和篤定的臉,知道對方是吃準了他走投無路,把他當成砧板上的肉了。三成?就算全賣了,扣掉疤臉王那六十五塊本金加利息,他幾乎剩不下幾個銅板!更要命的是,沒了錢,拿什么應付金滿堂接下來不死不休的追殺?這簡直是逼他喝下劇毒的鴆酒,緩死一時,終究難逃一死!

不能退!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從沈云笙心底竄起。他猛地挺直脊背,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刀子一樣扎向周扒皮,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碴子般的冷硬:“五成!這是我的底線!少一個大子兒都不行!周老板要是覺得這買賣做不成…”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近乎瘋狂的冷笑,“我沈云笙光腳不怕穿鞋的!我寧可把這批貨,一袋一袋,全沉進黃浦江喂魚!大家一拍兩散!誰也甭想落著好!”他這話,是咬著后槽牙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

周扒皮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小眼睛里兇光畢露!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狼狽不堪的年輕人,骨子里竟藏著這么一股子亡命徒的狠勁!這批雅連,品質上乘,數量巨大,只要能運出去,送到北方疫區,那利潤何止翻倍?真要逼急了這小子毀了貨,他周扒皮損失可就海了去了!

兩人目光在空氣中激烈碰撞,無聲地交鋒。茶館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外。足足過了半分鐘,周扒皮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猛地一拍桌子!

“好!好小子!算儂狠!”周扒皮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話來,“四成!不能再多了!現大洋!今晚子時,老地方碼頭,錢貨兩清!儂要是敢耍半點花樣…”他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做了個極其兇狠的割喉動作,“老子讓你后悔生出來!”

子時的廢棄碼頭,活脫脫像個鬼門關。寒風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臉生疼,嗚咽著卷過破敗的棧橋和野草叢。渾濁的蘇州河水拍打著岸邊,發出空洞的響聲,更添幾分陰森。

周扒皮很準時,帶著五六個彪形大漢和一口沉甸甸的牛皮箱子,鬼影似的出現在碼頭。驗貨、點錢,整個過程快得讓人窒息,空氣里只有銀元碰撞的冰冷脆響和粗重的呼吸聲。沈云笙拿到了錢——四沓用油紙捆得結結實實的鷹洋,入手冰涼沉重,卻壓不住他心頭那份沉甸甸的不安。

就在周扒皮的手下七手八腳開始往馬車上搬最后一袋雅連時,異變陡生!

幾盞刺得人睜不開眼的馬燈,毫無征兆地從碼頭入口處的黑暗里亮起!昏黃的光柱像鬼爪子一樣,猛地撕破了夜幕!疤臉王那如同夜梟般沙啞陰冷的聲音,裹著寒風砸了過來:

“沈——云——笙!三天!到——了!老子的錢——呢?!”

疤臉王!他身后,影影綽綽跟著七八條黑影,個個手里都拎著家伙!砍刀在燈光下閃著瘆人的寒光,鐵尺烏沉沉的透著殺氣!疤臉王本人,就站在光暗交界處,手里那把薄如柳葉、專門用來放血剔骨的尖刀,正反射著馬燈慘白的光,映著他臉上那道扭曲的刀疤,猙獰得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沈云笙的心猛地一沉,瞬間如墜冰窟!疤臉王怎么會找到這里?!是黑皮李為了保命出賣了他?還是這周扒皮跟疤臉王根本就是一伙的?!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裝著銀元的包袱。

“疤爺!錢在這!六十五塊,一分不少!”沈云笙強迫自己穩住聲音,從包袱里拿出一沓沉甸甸的鷹洋,遞了過去。

疤臉王一把抓過錢,看都沒看就隨手扔給旁邊一個兇徒,他那雙三角眼死死盯著沈云笙,手里的剔骨刀往前一遞,刀尖幾乎要戳到沈云笙的鼻子:“利息呢?!”

“利息?”沈云笙一愣,腦子有點懵,“疤爺!我們當初說好的!三天,連本帶利,一共六十五塊大洋!錢都在這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疤臉王猛地一聲厲吼,唾沫星子噴了沈云笙一臉,“小赤佬!跟老子玩文字眼?老子當初說的清清楚楚!‘連本帶利’六十五塊?老子說的是‘利息’!六十五塊大洋的利息!本金另算!總共一百一十五塊!少一個崩子兒…”他晃了晃手里的剔骨刀,刀鋒在燈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就用儂這條胳膊抵債!”

晴天霹靂!沈云笙只覺得一股熱血“嗡”地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一百一十五塊?!這疤臉王是要活活逼死他!

“疤臉王!你是存心要逼死我!”沈云笙目眥欲裂,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絕望而嘶啞變形。

“逼死儂?”疤臉王獰笑著,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錢?好辦!”他朝手下使了個眼色,“給我按住伊!老子親自收點利息!”

幾個如狼似虎的兇徒立刻撲了上來!沈云笙拼命掙扎,拳打腳踢,像頭被逼急的困獸!可他一個人,又餓又傷,哪是這些專業打手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死死地按跪在了冰冷、滿是碎石和污泥的地上!他的左臂被粗暴地反扭到背后,右手腕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扣住,然后被強行拽出來,死死地按在了一塊凸起的、棱角分明的臟石頭上!那正是他手臂上那道被林曼麗抓傷、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疤痕的位置!

疤臉王提著那把閃著寒光的剔骨刀,慢悠悠地踱到沈云笙面前,像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羔羊。他用冰涼的刀尖,在沈云笙手臂那道疤痕上輕輕劃拉著,帶來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戰栗。

“小子,還記得賭注伐?”疤臉王的聲音帶著一種殘忍的戲謔,“今朝,老子先收點零頭利息!”話音未落,他眼中兇光爆射!握刀的手腕猛地一沉!刀光如同閃電般劈下!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利刃切斷骨頭的悶響!

“呃啊——!!!!”

緊接著,是一聲凄厲到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嚎!那聲音像瀕死的野獸,瞬間撕裂了碼頭的死寂,連嗚咽的寒風都似乎被嚇停了!

劇痛!一種無法形容、瞬間摧毀所有理智的劇痛,如同火山爆發般從左手小指根部狂涌而出,瞬間席卷了沈云笙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他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全身的肌肉因為極致的痛苦而瘋狂痙攣、抽搐!冷汗像瀑布一樣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破衣!

鮮紅的血液,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從斷口處狂噴而出!溫熱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瞬間染紅了冰冷的石頭,濺滿了骯臟的泥土,也濺到了疤臉王獰笑的臉上和衣襟上!

一截蒼白中帶著點青紫、還微微抽搐著的斷指,像一小段被丟棄的枯樹枝,滾落在血泊和污泥混雜的地面上。

沈云笙的慘叫變成了嗬嗬的倒氣聲,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彈動、抽搐,卻被那幾個兇徒死死按住。巨大的恐懼和滔天的、足以焚毀一切的仇恨,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將他拖入了無邊的黑暗深淵。

“這點零頭利息,老子笑納了!”疤臉王伸出舌頭,舔了舔濺到嘴角的鮮血,那模樣如同食人的惡鬼。他隨意地將帶血的剔骨刀在沈云笙肩頭破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一腳踢開那截斷指。“剩下的本金加利息,一百塊整!再給你三天!三天后見不到錢…”他用冰冷的刀尖,慢悠悠地點了點沈云笙還在汩汩冒血的左手斷腕,又移到他完好的右臂上,“老子就收儂迭條胳膊下酒!說到做到!”

說完,疤臉王朝手下努努嘴。一個兇徒粗暴地從沈云笙死死抱著的包袱里,硬生生拽出三沓銀元。疤臉王看都沒看癱在地上、因劇痛和失血而不斷抽搐的沈云笙,帶著手下,如同來時一樣,幽靈般地迅速消失在濃重的黑暗里。

冰冷、黏膩的污泥緊貼著沈云笙的臉頰,斷指處傳來的、一波強過一波的鉆心劇痛,讓他幾乎昏厥。他蜷縮在血泊里,像只被踩爛的蟲子,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新的痛苦。

周扒皮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血泊里的沈云笙,眼神里沒有一絲憐憫,只有厭煩。他尖聲催促著手下:“快!手腳麻利點!搬完趕緊走!晦氣!”一個正搬麻袋的伙計嫌沈云笙擋了路,不耐煩地抬起沾滿泥的破鞋,狠狠一腳踹在他腰眼上:“滾開!死癟三!別擋著爺們兒發財!”

這一腳,踹得沈云笙眼前又是一黑,差點背過氣去。

就在這當口!遠處,如同悶雷滾動!急促的馬蹄聲和汽車引擎粗暴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瘋狂地撕裂了夜的寂靜!幾輛雙轅馬車和一輛烏黑锃亮的小轎車,正是金滿堂的座駕,如同地獄里沖出來的怪獸群,卷著滾滾煙塵,狂暴地沖進了小小的廢棄碼頭!

刺眼的車燈如同探照燈般“唰”地全開!瞬間將整個碼頭,連同地上血泊里的沈云笙、正在裝車的周扒皮一伙、還有那堆貼著“永盛號”封條的雅連麻袋,照得如同白晝!纖毫畢現!

金滿堂那肥胖臃腫的身影,幾乎是被人從轎車里架出來的。他綠豆小眼一掃,瞬間就鎖定了馬車旁的周扒皮和那批眼熟的貨!一股被徹底戲耍、被當眾打臉的暴怒,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周——扒——皮!儂個吃里扒外的赤佬!敢動老子的貨?!儂是活膩歪了!!”金滿堂的咆哮聲如同受傷的野獸,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他臉上的肥肉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瘋狂抖動,指著周扒皮和地上的貨,對身后如狼似虎的保鏢們狂吼:“給我打!往死里打!貨搶回來!一個不留!”

命令如同炸雷!金滿堂帶來的十幾個保鏢,個個都是狠角色,揮舞著鐵尺、短棍、甚至有人掏出了盒子炮,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周扒皮的手下也不是善茬,抄起剛卸貨用的撬棍、砍刀就迎了上去!

小小的廢棄碼頭,瞬間變成了血肉橫飛的修羅場!

“保護貨!”

“弄死金胖子的人!”

“啊!我的腿!”

“砰!”(槍聲!)

怒罵聲、慘叫聲、金屬碰撞聲、骨頭斷裂聲、還有零星的槍聲……各種恐怖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刺破夜空!人影在刺目的車燈光柱下瘋狂地扭打、翻滾、追逐!鮮血飛濺,斷肢橫飛!

混亂!極致的混亂!

沈云笙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殺戮驚得渾身一激靈!斷指的劇痛似乎都被這生死一線的刺激壓下去了一絲!他猛地意識到,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唯一的活路!

周扒皮裝銀元的那個牛皮箱子!剛才混亂中,似乎被隨手扔在了馬車的車轅旁!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沈云笙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連滾帶爬地撲向那輛馬車!他撞開一個捂著肚子慘叫倒地的周扒皮伙計,像顆炮彈一樣沖到車轅邊,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半開的皮箱子!里面還有一沓銀元和散落的十幾塊大洋!

“我的錢!”不遠處的周扒皮正被兩個保鏢圍攻,眼角余光瞥見沈云笙的動作,頓時目眥欲裂,發出絕望的嘶吼!他拼著挨了一鐵尺,擺脫糾纏,持刀就向沈云笙撲來!

就在這時!

“砰——!!”

一聲極其近、極其震耳的槍響!一顆流彈帶著灼熱的氣流,幾乎是擦著沈云笙的頭皮飛了過去!他甚至聞到了頭發燒焦的糊味!

死亡的氣息,冰冷地貼上了他的后頸!

沈云笙魂飛魄散!再沒有半點猶豫!他一把抓起皮箱里那沓銀元和散落的大洋,看也不看,死死摟在懷里!然后,用盡這輩子最后的力氣,朝著幾步之外那污穢腥臭、翻滾著垃圾和油污的蘇州河,猛地一個魚躍!

“噗通——!!”

冰冷的、帶著濃烈腐臭味的河水,瞬間將他徹底吞沒!刺骨的寒意如同萬根鋼針,狠狠扎進他每一寸皮膚、每一個傷口!斷指處被臟水一激,劇痛如同海嘯般再次將他淹沒!冰冷的河水瘋狂地灌進他的口鼻,窒息感瞬間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拼命地蹬水,靠著求生的本能,在黑暗、渾濁、粘稠的水流中奮力掙扎。身后碼頭上的火光、槍聲、打斗的嘶吼、金滿堂和周扒皮歇斯底里的咒罵…所有的聲音,都迅速地被翻滾的河水隔斷、模糊,最終消失在無邊的黑暗和冰冷里。他只有一個念頭:游!游到對岸去!

不知掙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沈云笙感覺最后一絲力氣都快耗盡了,肺部火辣辣地疼,手腳沉重得像灌了鉛。終于,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一片滑膩、松軟的泥灘。

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像一條真正的死狗,狼狽不堪地爬上了對岸一處堆滿腐爛菜葉、破漁網和各種垃圾的泥灘。他癱倒在冰冷、散發著惡臭的污泥里,劇烈地咳嗽、干嘔,吐出大口大口腥臭渾濁的河水,喉嚨里像是被砂紙磨過,火燒火燎地疼。斷指處被臟水泡得發白,傷口邊緣翻卷著,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陣鉆心剜骨的劇痛,暗紅的血混著黑黃的污泥,還在不斷地往外滲。

他掙扎著,用還能動的右手,支撐著翻了個身,背靠在一堆散發著惡臭的腐爛菜葉上。冰冷的污泥緊貼著濕透的破衣,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抬起血肉模糊、還在滴血的左手,湊到眼前。

借著遠處上海灘闌珊燈火投過來的一絲微弱、慘淡的光線,他看清了。左手小指,齊根而斷。只剩下一個血肉模糊、猙獰可怖的斷口,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他的嘴。那截屬于他的小指,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充滿血腥和背叛的廢棄碼頭,留在了冰冷的泥地里。

劇痛、寒冷、深入骨髓的屈辱、還有劫后余生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身體和靈魂。他低下頭,看著懷里那個沾滿污泥、散發著惡臭的牛皮箱子殘片,里面是他用斷指、用半條命換來的、僅剩的二十幾塊大洋。這些冰冷的金屬,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弱的光。這點錢…連疤臉王一天的利息都不夠!更別提那如同泰山壓頂般的“一百塊”本金!

絕望,像一條冰冷的、滑膩的毒蛇,死死地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他想放聲痛哭,為這非人的遭遇,為這不公的世道!可是,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喘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是流干了?還是這心,早就被這吃人的上海灘凍成了冰坨子?

他喘息著,用右手顫抖著摸索進貼身的口袋。那里,藏著他最后、也是最深的烙印。

他先掏出了那張早已被血水、汗水和污泥浸透、變得軟爛發黑的**當票**。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但那行侮辱性的描述——“廢鐵秤砣一枚,焦木殘片一塊”——卻像燒紅的烙鐵,清晰地燙在他的心上。

接著,是那三枚冰冷的、邊緣都有些磨損的銅板。這是用沈家最后的信物換來的活命錢,也是他跌入這無底深淵的開始。

最后,他摸到了那塊邊緣銳利、刻著半個模糊“堂”字的**焦黑殘匾碎片**。這塊冰冷的木頭,沾滿了污泥,卻成了此刻唯一能給他一絲微弱“根”的感覺的東西,仿佛連接著那個早已破碎、卻也承載著他所有恥辱源頭的“濟世堂”。

他將當票、銅板、殘匾碎片,連同那幾張沾著自己鮮血和污泥的鷹洋,一起放在了面前冰冷、惡臭的污泥地上。昏暗中,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散發著詭異而微弱的光澤,像一場荒誕祭典的供品。

斷指處的劇痛,如同疤臉王那猙獰的冷笑,一陣陣襲來,提醒著他非人的遭遇。金滿堂暴怒的咆哮、周扒皮冷漠厭棄的眼神、林曼麗背叛時決絕的背影、趙全那陰險狡詐的嘴臉、父親沈萬山最后那封斷絕關系的冰冷信件…所有的面孔、所有的聲音,如同走馬燈般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旋轉、撕扯!

“嗬…嗬嗬嗬…”他喉嚨里再次發出那種怪異的聲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嘲諷。漸漸地,那聲音低了下去,最終消失。他猛地伸出右手,狠狠地、狠狠地抓起一大把冰冷、粘稠、散發著惡臭的污泥!

然后,他咬著牙,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將這把污泥,狠狠地、死死地按在了左手那血肉模糊、劇痛無比的斷指傷口上!

“呃啊——!”一股無法形容的、超越之前斷指瞬間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貫穿全身!痛得他渾身劇烈痙攣,像條離水的魚一樣在污泥里彈動!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昏死過去!但這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卻也像一盆摻著冰碴子的臟水,狠狠地澆滅了他腦中所有的混亂和軟弱,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殘酷的清醒!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窩里,最后一絲屬于“沈家少爺”的軟弱、迷茫和殘存的幻想,如同風中殘燭,被這劇痛和污泥徹底、無情地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混合著切骨之痛、滔天血仇與冰冷刺骨算計的幽暗光芒!那光芒,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死死地釘在對岸那片依舊閃爍著妖異霓虹、吞噬了無數人命的魔都心臟!

他不再猶豫。用還能動的右手,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撿起污泥中的銀元、銅板,還有那塊冰冷的殘匾碎片,珍而重之地重新藏進最貼近心口的位置。然后,他拿起那張污穢不堪、象征著沈家和他個人所有恥辱的當票。

他用右手食指,蘸著自己左手斷腕處仍在滲出的、溫熱的鮮血,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將那張當票撕開!撕成一條條!再撕成一片片!直到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碎屑!

然后,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這把沾著自己鮮血的恥辱碎片,狠狠地、決絕地揚手撒向面前那污濁不堪、滾滾流淌的蘇州河!碎屑如同黑色的雪,無聲地飄落,瞬間被翻滾的濁浪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做完這一切,沈云笙掙扎著,用右手撐著冰冷的污泥,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背佝僂著,渾身濕透,沾滿污泥和血污,左手斷腕處用破爛的衣襟死死纏住,依舊在滲血,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他像一匹在圍獵中重傷瀕死、卻因此磨礪出更加鋒利爪牙和更加冰冷意志的孤狼。

他不再踉蹌。一步,一步,踩在冰冷刺骨的污泥和垃圾上,踩在錐心刺骨的疼痛上。他的目光,穿透上海灘迷離的夜色,如同淬毒的標槍,死死地鎖定了兩個名字,兩個必將用血來償還的名字:

疤臉王。金滿堂。

這座吃人的魔都,要么成為埋葬他的墳墓,要么…就成為他踩著仇敵累累白骨、浴血重生的血腥祭壇!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出血、沾滿污泥的嘴唇。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銹和污泥腥味的咸腥,瞬間充斥了他的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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