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年的盛夏,被一種令人窒息的嗡鳴聲籠罩。
不是蟬噪,而是億萬蝗蟲振翅匯成的死亡潮音。
先是山東兗州、東昌二府的急報如雪片般飛入京師,繼而河南歸德、開封八百里加急的塘報更令人膽寒:“蝗蝻蔽野,聲如驟雨,所過田禾立盡,樹葉亦為之空。”
自山東、河南始,遮天蔽日的飛蝗如同移動的、黃褐色的陰云,它們所過之處,晴空瞬成昏黃,日月無光。
田野里尚未來得及灌漿的麥穗、抽穗的稻禾,連同一切青綠的枝葉,都在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億萬口器啃噬的“沙沙”聲中被吞噬殆盡。
只留下光禿禿的、布滿細小齒痕的莖稈,絕望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所過之處,寸綠不留。
只余下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類似草木腐敗的腥氣,混雜著蝗蟲排泄物的酸臭。
餓殍開始出現在道旁,被同樣饑餓的野狗撕扯,烏鴉在低空盤旋,發出不祥的鳴叫。
昌平州衙的冰鑒也驅不散殷洪盛眉間的焦灼。他盯著最新的線報:蝗群已突破黃河天塹,正沿運河向大名、真定蔓延。
晉商們引以為傲,遍布天下的商隊,在鋪天蓋地的蝗群和隨之洶涌而來的、面黃肌瘦如潮水般的流民面前,寸步難行。
通往宣大、昌平乃至遼東的官道、私道,都被饑餓與混亂堵塞。
大同府胡德帝的急報飛來:“糧道斷絕!各堡存糧告急!流民聚于城下,恐生大變!”
昌平州內,剛剛因殷洪盛鐵腕賑濟而稍顯安穩的人心,再次被恐慌攫緊。
城外新設的粥棚前,人潮洶涌,絕望的眼睛里只剩下對一口活命糊糊的渴望。
不僅如此,災情還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燒斷了殷洪盛花了重大代價好不容易精心構建的北方糧食生命線。
昌平城似乎暫時還維持著一份虛假的平靜,但空氣中已能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恐慌氣息。
“天殺的蝗蟲!”他低吼一聲,額角青筋隱現,再不見大婚時因晉商投靠和遼東“雅貨”大獲成功帶來的意氣風發。
被這從天而降的災禍沖得七零八落
“我們北上的糧道,斷了多少?”
李式開臉色鐵青,聲音帶著沙啞:“回香長,河南境內,衛輝、彰德兩府的轉運點基本全毀!
蝗群過境,存糧不但被啃噬一空,運糧的駝隊、車馬也被驚散,損失慘重。
山東那邊,濟南府的糧倉也遭了災,自顧不暇。
眼下僅靠直隸零星州縣和口外換來的那點雜糧,根本撐不住!更麻煩的是,”
他略略思忖了一下,語氣卻更加沉重,“晉商那邊也傳來消息,他們往口外販運茶布換回的牛羊皮貨時候,本想夾帶些糧食出去;卻如今河南、山東的商路徹底癱瘓,連帶著大同那邊的糧食輸入也銳減。
結果也根本拿不出糧食來。
晉商自己囤積的糧食,也只夠支撐其家族核心商隊和護衛,根本無力外供!”
書房內死一般寂靜。
這就是天災的殘酷,它無視你精心編織的權謀網絡,只用最原始的方式展示著毀滅的力量。
窗外,一只漏網的蝗蟲“啪”地撞在窗欞上,徒勞地掙扎著,那細微的振翅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如同啃噬著殷洪盛心中藍圖的骨架。
糧道一斷,不光是昌平,大同那邊的義從營,口外蒙古的商隊,遼東和蒙古撒出去的釘子……全都懸在死的邊緣!
沒有糧食,再多的銀子、再利的刀,都是廢鐵!
糧食,是亂世中比金銀更硬的通貨,是維系軍隊、控制流民、甚至收買人心的根基!
糧道一斷,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
哪里還能找到糧食?
湖廣?南直隸?還是廣東?
“守衡,你親自跑一趟京城,與馬彥成一起去見黃閣老。”
李式開精神一振:“香長請吩咐!”
“兩件事。”殷洪盛語速不快,字斟句酌地說著,“第一,哭窮!哭蝗災,哭昌平、宣大乃至京畿的糧荒。把沿途所見饑民慘狀,給我往大了說,往慘了說。
讓黃閣老明白,這不是昌平一州之事,是拱衛京畿、維系邊防的天大危機。
請他務必動用閣老權柄,速速調撥官糧優先賑濟昌平、大同,哪怕先挪用戶部庫底子!”
“第二,”他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官糧是救急不救窮,更堵不住咱們‘華興記’的窟窿。
告訴黃閣老,請他務必設法,以‘協濟邊鎮軍需’或‘平抑南糧北運’的名義,給我開一條從兩廣經江西、湖廣,或者干脆走鄭一官的海路到天津的購糧通道的口子,而且這條糧食通道口子,必須獨家掌握在我們手里。
廣東、廣西,還有安南、暹羅這些藩屬地方,那邊是魚米之鄉,不受蝗災波及。價錢好說,翻倍也要,用咱們‘雅貨’的利填進去也要抓住足夠的糧食。
請黃閣老協調沿途關卡、漕運衙門,所有關節,華興會出銀子打通;這是救命糧,也是穩住京畿北門、防止饑民釀成更大流寇的定心丸!”
“明白!”李式開肅然領命,“黃閣老此刻剛上位不久,正需政績,也需咱們的‘炭敬’穩住陣腳。此乃互惠之事,他必會盡力!”
幾乎就在信鴿撲棱棱飛向京城的同一日,一隊風塵仆仆的車馬,碾著官道上厚厚的浮土,緩緩駛入了昌平城門。
打頭是一輛半舊的青呢馬車,車轅上插著一面小小的、洗得發白的官銜旗,隱約可見“右僉都御史”、“巡撫安廬”等字樣。
拉車的馬匹瘦骨嶙峋,顯然長途跋涉已久。車后跟著幾名同樣滿面倦容的隨從,護衛的兵丁衣衫陳舊,卻個個腰桿筆直,眼神清亮。
馬車經過城門洞時,速度慢了下來。
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略顯粗糙的手微微掀開一角。一張黑瘦清癯卻滿是書卷氣的臉龐露了出來。
正是新任右僉都御史、奉旨巡撫安、廬、池、太等處,兼轄江北數縣軍務,此番北上陛見皇帝的史可法。
他的目光掃過城門附近。
幾個面黃肌瘦的流民蜷縮在墻根下,眼神空洞麻木。
觸目驚心的是,離城門不遠的一處荒草叢中,赫然倒斃著幾具新死的尸骸,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那些尸骸裸露的皮膚和空洞的眼窩里,竟密密麻麻爬滿了白色的蛆蟲!
它們扭動著白胖的身體,貪婪地啃噬著最后一點皮肉,發出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聲。
一股濃烈的死亡與絕望的氣息,混合著塵土和淡淡的腐臭,撲面而來。
史可法的手猛地攥緊了車簾,瘦骨棱棱的手上頓時扭曲出虬結的青筋。
他清亮的眸子里瞬間涌起巨大的悲憫與沉痛,如同被巨石擊中。
他死死盯著那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嘴唇緊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最終只是沉重地、無聲地放下了車簾。
車廂內,只余下他壓抑而粗重的呼吸,以及車輪碾過官道時單調的轆轆聲,仿佛碾在人心上。
史可法之名,殷洪盛早有耳聞。
此公師從“東林六君子”的左光斗,清廉剛直,如今巡撫之地,正是長江中下游要害,亦是華興會下一步覬覦的江南財富核心區域。
他心思電轉,一個大膽的計劃瞬間成型。
當史可法在驛館安頓下來,正與隨行幕僚商議明日行程時,驛丞恭敬來報:“史大人,昌平州殷知州在外求見。”
史可法微微一怔。
他與殷洪盛素無交情,但此時對方以地主身份主動來訪,于禮數上不便推辭。他略整衣冠:“請。”
殷洪盛快步走入驛館。
驛館廳堂的竹簾半卷,盛夏的烈陽斜切而入,將那個端坐的身影鍍上一層冷硬的金邊。
史可法并未著官袍,只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直裰,外罩半舊鴉青比甲,通身無半點紋飾。
端坐時比尋常人矮上半頭,腰背挺直如松,但嶙峋的肩骨撐起衣衫,竟似鐵架般穩峙不動。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憂色與長途跋涉的疲憊。
殷洪盛一眼就認出史可法來了。
因為,只有史可法有這樣獨特的氣質,沒有富貴風流的表演。
“生來自有文信國;死而后已武鄉侯。”殷洪盛不禁脫口而出。
史可法愣在那里。
這一聯雖然比喻他為文天祥和諸葛亮,但是卻是不祥得緊,這是挽聯的架勢。
給活人上挽聯?
殷洪盛也知道自己口快,把后來人在史可法祠上題寫的對聯給說了出來。
史可法的眸子打量著殷洪盛,他身上的青色官袍已顯陳舊,沾著塵土,腳上的官靴更是泥濘滿布,與這間陳設低調卻處處透著精奢的驛館花廳格格不入。
“學生殷洪盛拜見史撫臺,撫臺一路辛苦!洪盛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殷洪盛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敬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史可法欠了欠身子,黑黑的眉毛下面,銳利的眼神,一霎也不霎的看著殷洪盛的臉。
半晌才道:“多謝殷州牧生挽在下,若是在下死后,碑上能有這兩句詩。史某……此生又何憾。”
殷洪盛看著史可法那張雖然并不好看,卻棱棱忠骨的臉,肅然而揖。
“學生有聞先生節秉清剛,心存干濟,危顛難救,正直不回,是以在此家國殘難之際,希冀先生,秉浩氣之歌,做再世孤臣,行力撐山河而已!”
史可法眼簾低垂,鐵石般的面容上泛起微微的笑意。
“若真有那一日,史某何懼做文信國,只是怕無武侯的經世韜略!”
殷洪盛從手邊的托盤里取過一杯清茶,遞向史可法。
“武侯也須有蔣琬費祎姜維為羽翼,后主信重為內里,才可有經世所為!”
史可法無聲地嘆息了一下,接過茶,并未飲用,只是放在幾上。
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一絲沙啞:“殷大人客氣。史某奉旨陛見,途經貴治,見城外……慘狀驚心。
蝗災兇猛,百姓流離,餓殍載道。不知昌平倉廩,尚能支撐幾日?朝廷可有賑濟旨意下來?”
他目光灼灼,直視殷洪盛,那眼神清正坦蕩,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偽。
殷洪盛臉上的客套笑容隨即化作一聲深長的嘆息,沉重無比。
他站起身,走到花廳門口。
“史撫臺,請隨我來。”
史可法怔了怔,大步流星跟隨殷洪盛而去。
州衙后門,有一條緩緩向下延伸的甬道。
走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空氣已經由燥熱變得陰涼潮濕,還彌漫著陳年谷物的氣味。
甬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的包鐵木門。殷洪盛示意守衛打開門鎖。
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里面是一個巨大的地庫,借著地庫上方通氣孔射下來的光亮,可以看見窖內空間極為寬敞,但此刻卻顯得異常空曠。
巨大的糧囤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著,然而絕大部分糧囤都只剩下淺淺的一層底子,甚至有些已經完全空了,露出下面灰撲撲的磚石地面。
只有最靠里的幾個糧囤還堆著小半截糧食,那點存量,在如此巨大的空間映襯下,顯得可憐而絕望。
“史撫臺請看,”殷洪盛的聲音在空曠的糧窖里回蕩,帶著一種冰冷的絕望,“這便是昌平州倉,亦是學生竭盡全力為北地軍民籌措的最后一點口糧。
原本尚能支撐些許時日,然魯豫飛蝗肆虐,糧道斷絕,南糧北運已成泡影。
這點存糧,莫說賑濟涌入的流民,便是昌平守軍,也撐不過一月之數!
百萬饑民嗷嗷待哺,學生……學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他指著那薄薄的糧底,手指竟有些微微顫抖。
史可法站在糧倉門口,停在門檻外,仿佛不愿驚擾這令人窒息的空曠與絕望。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空蕩的巨大糧囤,掃過那僅存的、薄得讓人心慌的存糧,最后落在殷洪盛那張寫滿“憂國憂民”的臉上。
糧倉內陰冷的空氣包裹著他,光在他清癯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沉默,在空曠的糧窖里彌漫,只有呼吸輕響。
良久,史可法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種洞悉世情的沉重。
“漕糧……指望不上了。運河沿岸災情更甚,流民塞道,漕船寸步難行。
便是能到通州,層層盤剝,十成能有一成落到百姓口中,便是僥天之幸。”
他目光如電,看向殷洪盛,“殷州牧引史某至此,絕非只為訴苦。州牧,必有非常之法?如今情勢,但有一線生機可活百萬黎庶,史某愿聞其詳!”
殷洪盛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臉上悲色稍斂,上前一步,靠近史可法,語氣帶著一種懇切:“史撫臺明鑒!學生確有一策,或可解此燃眉之急。然,此法有違常例,恐惹非議,需大人臂助!”
他手腕一翻,一張質地堅韌、蓋著復雜朱紅印鑒和私人花押的票據,悄無聲息地從袖中滑出,借著糧窖內細細的天光,遞到史可法眼前。
那票據邊緣印著細密的云紋,正中央是三個醒目的楷體大字——“華興記”。
票據下方,清晰地標注著“銀票”二字,票額巨大得驚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票據底部幾個龍飛鳳舞、極具辨識度的私人花押,那是淮揚鹽商總會的幾位頂級巨賈,如江春、汪應庚等人的標記。
這張票據,代表著足以撬動兩淮鹽利、調動龐大物流能力的驚人資本!
“史撫臺請看,”殷洪盛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
“‘華興記’在淮揚,略有薄名,與幾位鹽業同仁,也還有些香火情分。如今漕路斷絕,陸路不通,唯有海路尚存一線希望!
下官已懇請黃閣老,設法從兩廣藩庫及安南采買糧米,由海路北上。
然,糧船抵達天津或登萊后,如何避開層層關卡的盤剝勒索,如何平安轉運至災情最重之河南、山東乃至北直隸?這陸上的關節……”
他的手指在那張泛著幽藍光澤的“華興記”銀票上輕輕一點,目光灼灼地盯著史可法。
“非借重大人巡撫安、廬、池、太,兼轄江北光、蘄、固始、廣濟、黃梅、德化、湖口等縣之權柄不可!
這些州縣,扼守長江水道,控扼江北要沖,更是陸路轉運之樞紐!
若得大人一道手令,許‘華興記’以賑災運糧之名,持此銀票為憑,在大人轄境之內暢通無阻,轉運糧食……則百萬生靈,或有一線生機!”
史可法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幽藍的銀票上。燭光下,那幾個淮揚鹽商的花押顯得格外刺眼。
他雖然不知這“華興記”的底細?如何不知這銀票背后代表的巨大利益和可能存在的灰色?
一股強烈的、本能的警惕和厭惡瞬間涌上心頭。清流風骨,與商賈巨利,如同水火。
然而……
糧窖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曠,糧囤底部薄得可憐的存糧,城外倒斃于蝗蟲口下的餓殍,流民空洞絕望的眼神……一幅幅慘烈的畫面如同重錘,狠狠撞擊著他的心防。
他仿佛聽到了百萬饑民瀕死的哀鳴。
清名?操守?
在餓殍遍野的滔天大災面前,在百萬生靈涂炭的危機之下,又算得了什么?
“漕弊如虎,吮吸民髓,史某深恨之!”史可法緩緩抬起頭,聲音平靜,但尾音卻微微發顫,眼中卻燃燒起一種近乎悲壯的光芒。
他不再看那張銀票,而是直視殷洪盛的眼睛,一字一句,斬釘截鐵:“然,民命大于天!
若殷大人真能購得活命之糧,若‘華興記’真能將其運抵災區,解民倒懸……
史某這一紙手令,這一身官袍,乃至項上頭顱,皆可付與大人,為這糧道,為這百萬黎庶,開一條生路!”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郁結與掙扎都壓下去,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最終重重吐出三個字:
“我允了!”
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這空曠的糧窖中轟然炸響,帶著一種以身飼虎、舍身取義的凜然之氣。
殷洪盛心中巨石轟然落地,臉上瞬間涌起難以抑制的激動與“感激”,他對著史可法深深一揖到地:“史大人高義!洪盛代北地百萬軍民,謝大人活命之恩!”
史可法卻側身避開了這一禮,只是疲憊地擺了擺手,目光再次投向糧窖深處那令人絕望的空曠,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無盡的蒼涼。
“謝字不必。但愿這糧,真能救人性命。殷大人,你好自為之!”
言罷,他不再停留,轉身,踏著沉重的步伐,獨自一人走向糧窖外更深的黑暗,那沾滿泥塵的緋色官袍背影,在細細的天光下顯得異常孤寂而沉重。
殷洪盛緩緩直起身,望著史可法消失在甬道盡頭的背影,臉上的激動與感激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靜。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張幽藍的“華興記”銀票,指腹緩緩摩挲過淮揚巨賈們那華麗張揚的花押。
嘴角,只剩下冰冷的苦笑。
淮揚的大門,被這位“史青天”,推開了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