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琮……通蕃……”柳依依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內殿炸響。女官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臉色由煞白轉為死灰，她死死盯著婚書上那清晰顯現的殘缺指印，又猛地看向柳依依手中石片上如同泣血般刺目的“李琮通蕃”回鶻文，最后目光落在錦榻上氣息奄奄、嘴角卻帶著一絲解脫般弧度的和親公主身上。巨大的、顛覆性的真相如同冰山撞入腦海，讓她這位見慣風浪的宮中女官也感到了徹骨的寒意和眩暈。

永王李琮！圣上最寵愛的幼弟！竟然通敵叛國！勾結突厥！意圖顛覆大唐！公主撕毀婚書，留下這隱秘的血指印，竟是以身飼虎，用生命在控訴！所謂的“調包”，調換的豈止是布防圖？是整個帝國的忠誠與背叛！

“公主……”柳依依看向榻上的和親公主，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深切的悲憫。這位遠嫁異鄉、被當作政治籌碼的公主，竟在生命垂危之際，以如此慘烈而智慧的方式，撕開了這足以傾覆乾坤的驚天陰謀！她承受了多少恐懼、多少掙扎？

公主的眼神平靜而哀傷，幾不可察地再次微微頷首，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然后緩緩地、徹底地閉上了眼睛，陷入深度的昏迷。一絲暗紅的血跡，如同最后的嘆息，再次從她蒼白的嘴角蜿蜒而下。

“公主！”女官撲到榻前，聲音帶著哭腔。

“大人！”柳依依猛地抓住女官冰冷顫抖的手臂，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證據確鑿！永王李琮通敵叛國！與突厥人合謀‘天樞’計劃！‘北斗傾’乃行動天象信號，‘玉門啟’是關內外協同進攻之令！他們的屠刀，就懸在子時的安上門上！內外夾擊，長安危如累卵！必須立刻、馬上稟報陛下！封鎖宮城！尤其是安上門！遲則生變，國將不國！”

女官看著婚書上的血指印，又看看柳依依手中那枚在燭火下妖異刺目的血紋石片，再看著昏迷不醒的公主，巨大的責任感和恐懼感如同冰火交煎。她雖忠于皇室，但公主以命相證的鐵證和這匪夷所思的證據鏈，讓她瞬間看清了事態的嚴重性遠超她最壞的想象！這已不是宮闈傾軋，而是關乎社稷存亡的國戰！

“掖庭令……”柳依依急促地補充，聲音壓得更低，“他恐怕早已投靠永王！是大陰謀的關鍵執行者！他就在大雁塔地宮！李晉……李晉可能還在他手里！生死未卜！”想到李晉，她的心如同被利刃絞過。

女官眼中最后一絲掙扎被洶涌的決絕取代。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身體的顫抖，迅速將石片和兩份婚書碎片用一方干凈的素帕仔細包好，貼身藏入最里層的內袋。她轉向柳依依，眼神銳利如刀，聲音低沉而急促：“柳典記！你在此守護公主！寸步不離！絕不能讓任何人靠近公主！若有人強行闖入……”她眼中閃過一絲玉石俱焚的寒光，“你知道該怎么做！”她快速在柳依依耳邊低語，語速極快地說了一個只有極少數掌權者才知道的、通往宮外某處廢棄道觀的玉華閣密道位置和開啟方法。

說完，女官深深看了一眼昏迷中如同凋零花朵般的公主，那眼神充滿了愧疚、悲壯和托付。她猛地轉身，挺直脊梁，帶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凜然氣勢，快步走出內殿。殿門打開，風雨聲夾雜著肅殺之氣涌入。她對著守衛在門口、面露驚疑的掖庭宦官首領亮出一面雕刻著狴犴紋、象征著御前行走、可直達天聽的金牌，厲聲喝道：“奉公主懿旨，本官有十萬火急之事需即刻面圣！爾等在此嚴加看守！沒有本官或陛下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進出玉華閣！擅闖者，無論身份，格殺勿論！違令者，誅九族！”金牌的光芒和女官不容置疑的威嚴，暫時壓下了宦官首領眼中的疑慮和蠢動。女官不再多言，攏緊披風，頭也不回地沖入瓢潑大雨之中，身影很快被茫茫雨幕吞噬。

內殿沉重的門扉再次關閉，隔絕了外面的風雨，也隔絕了希望。殿內死寂無聲，唯有燭火在不安地跳躍，將柳依依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冰冷的地面和華麗的錦帳上。她守護在公主榻前，緊緊握著從地上撿起的一根沉重的青銅燭臺作為武器，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殘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子時的陰影如同實質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女官能否突破永王勢力的層層封鎖順利面圣？陛下是信還是不信？永王是否已察覺？掖庭令是否已從地宮脫身？李晉……是生是死？安上門……那扇即將決定帝國命運的大門，此刻是否已暗流洶涌？

突然！殿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密集而沉重的騷動！腳步聲、鎧甲葉片摩擦的嘩啦聲、宦官尖利急促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如同沸騰的油鍋！

柳依依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如同受驚的獵豹般彈起，悄無聲息地挪到窗邊，用指尖沾濕口水，小心翼翼地在窗紙上戳開一個微不可察的小孔，屏息向外望去。

只見玉華閣院門前，燈籠晃動，人影幢幢！一隊打著金吾衛燈籠、穿著制式油布雨披的士兵，正與守衛的掖庭宦官激烈對峙！為首一名軍官模樣的漢子，身材魁梧，聲如洪鐘，帶著一種刻意模仿卻難掩生硬的官腔：“奉掖庭令手諭！玉華閣窩藏朝廷重犯柳依依！勾結外敵，圖謀不軌！即刻入內搜查！阻攔者，視同謀逆，以同罪論處，就地格殺！”他手中高高舉起一份蓋著鮮紅印璽的文書，在風雨中抖動著。

是掖庭令的人！他們果然來了！而且打著金吾衛的旗號，拿著偽造的手令！女官前腳剛走，后腳殺招就至！時機拿捏得如此精準，顯然是早有預謀！

守衛的掖庭宦官首領臉色鐵青，手按刀柄，強硬反駁：“放肆！女官大人手持御賜金牌，親奉公主懿旨外出！爾等所持手諭真偽難辨！玉華閣乃公主寢宮，豈容爾等擅闖！退下！”

“金牌？懿旨？”那魁梧軍官嗤笑一聲，聲音陡然轉厲，“誰知道是不是爾等矯詔！掖庭令手諭在此，便是王法！給我沖進去！拿下欽犯柳依依！反抗者，殺！”他猛地拔出腰間橫刀，刀鋒在雨水中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沖突一觸即發！刀劍出鞘的鏗鏘聲刺破雨幕！雙方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柳依依的心沉入了冰冷的深淵。女官剛走，援軍未至，掖庭令的爪牙就殺上門來，顯然是得到了地宮脫身的掖庭令指令！絕不能讓他們進來！公主昏迷，自己是唯一的“欽犯”，一旦落入他們手中，石片和婚書證據將被奪走銷毀，所有的犧牲都將付諸東流！

必須拖延時間！制造混亂！向外界求救！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瞬間掃過內殿。搖曳的燭火……窗外風雨交加的天色……還有……公主床榻旁懸掛的幾盞用于夜間照明、蒙著素紗的精致宮燈！以及……西市胡商坊突厥人利用琉璃燈傳遞軍情的手段在她腦中閃過！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孤注一擲的計劃瞬間在腦中成型——利用光線！在風雨之夜，打一場無聲的“燈語”之戰！

她迅速行動！如同靈巧的貍貓，悄無聲息地將內殿所有能移動的燭臺、燈盞全部集中到面向薦福寺方向的雕花木窗邊！一共五盞銅燈，三支粗燭。她撕下錦帳邊緣堅韌的流蘇穗子，浸透燈油，纏繞在幾支蠟燭的頂端，做成簡易的、燃燒時間更長的火把。接著，她拿起公主梳妝臺上那面磨得锃亮的橢圓形銅鏡，仔細調整角度，將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和殿內幾盞燈燭的光線巧妙地反射、聚焦，在銅鏡表面形成一團相對明亮、穩定的光斑。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腦中飛速回憶、確認著詩社成員之間約定的、用于最緊急情況下示警的原始燈光密碼——一種利用火光或反光的長短明滅間隔，來模擬摩斯碼傳遞簡單信息的原始方法！這是她與王綰綰、福安等核心成員在無數次詩社聚會中，以飛花令為掩護，暗中演練過無數次的保命手段！

目標：薦福寺方向！那里剛剛經歷過血戰，王綰綰和幸存的詩社成員可能還在附近活動，或者……如果李晉真的奇跡般脫困，他熟悉皇城，也很可能在皇城附近伺機而動！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有可能被“自己人”看到并理解的求救方式！微乎其微，但別無選擇！

她站到窗邊最深的陰影里，避開可能的冷箭，將銅鏡反射的光斑作為信號源，對準薦福寺方向高聳的宮墻。手指靈巧而穩定地遮擋、放開銅鏡背面，精確地控制著光斑在濕漉漉的、相對光滑的宮墻墻面上，打出有規律的明滅信號：

長亮（約五息，代表極度危險）—短滅（一息）—短亮（一息，代表位置：玉華閣）—長滅（三息）—短亮短亮短亮（三次急促閃爍，代表最高級別緊急求救）—長亮（重復）……

光斑在風雨飄搖的夜空中明滅閃爍，如同黑夜中一只掙扎求生的螢火蟲，微弱而頑強。雨水不斷沖刷著宮墻，讓光斑時而模糊，但柳依依憑借著強大的意志力和對密碼的熟悉，努力維持著信號的清晰和節奏。每一次光亮的明滅，都承載著她沉重的希望和絕望的呼號。

院門外的對峙終于升級到了頂點！“金吾衛”軍官徹底失去了耐心，眼中兇光畢露，猛地揮刀：“冥頑不靈！給我沖進去！拿下欽犯！擋路者死！”

“保護公主！殺！”守衛的掖庭宦官首領也厲聲下令！他們雖然可能也心懷鬼胎，但女官臨走前的嚴令和誅九族的威脅猶在耳邊，此刻退讓同樣是死路一條！

“鏘！鏘！鏘！”

刀光劍影瞬間在玉華閣院門前爆發！真正的金吾衛制式刀法與突厥人狠辣詭譎的搏殺技巧混雜在一起！慘叫聲、怒罵聲、兵刃撞擊聲、鎧甲碎裂聲、身體倒地的悶響……在凄風冷雨中交織成一曲血腥的死亡交響樂！鮮血迅速染紅了庭院中青石板上的積水，又被更大的雨水沖刷開來，如同鋪開一幅殘酷的猩紅畫卷。

混亂之中，柳依依手中銅鏡反射的光信號，依舊在宮墻上頑強地、一遍又一遍地閃爍著！這是她最后的希望之火！

就在庭院中的廝殺進入白熱化，守衛的宦官節節敗退，冒充的金吾衛即將沖破防線的危急關頭！

“咻——啪！！”

一支特制的響箭帶著撕裂耳膜的凄厲尖嘯，如同復仇的雷霆，猛地穿透重重雨幕，精準無比地射入玉華閣的庭院！它并非射向任何人，而是帶著巨大的力量和尖銳的鳴鏑聲，狠狠釘在了一名正欲揮刀砍向倒地宦官的“金吾衛”士兵腳前不足三寸的地面上！精鋼打造的箭簇深深沒入石縫，箭尾鑲嵌的銅哨兀自劇烈地震顫嗡鳴，發出刺耳欲聾的警報！

這突如其來的、極具威懾力和宣告意味的一箭，瞬間讓庭院中所有的廝殺都停滯了一瞬！所有人都驚愕地望向箭矢射來的方向！

緊接著，一個洪亮、熟悉、帶著壓抑不住的滔天怒火和濃重疲憊的咆哮聲，如同受傷雄獅的怒吼，從玉華閣側面高聳的宮墻陰影處炸響，清晰地蓋過了風雨和廝殺聲：

“金吾衛左驍衛營在此！何方宵小，敢冒充我金吾衛旗號，擅闖公主寢宮，圖謀不軌？！給老子圍起來！一個都不許放跑！”

柳依依猛地轉頭，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她手中的銅鏡“哐當”一聲掉落在窗臺上！

只見宮墻陰影里，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拄著一柄缺口累累、卻依舊散發著凜冽寒氣的橫刀，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走了出來！他渾身浴血，仿佛剛從血池中撈起，左腿用撕下的衣襟和不知哪里找來的布條死死捆扎固定，但每一步踏出，依舊有暗紅的血水從繃帶中滲出，混合著雨水流淌而下。他的臉色蒼白如金紙，嘴唇干裂，唯有那雙眼睛，如同淬煉過的寒星，燃燒著不屈的火焰和冰冷的殺意，掃過庭院中每一個敵人，帶著令人窒息的威嚴！

是李晉！他竟然真的從地獄里爬了出來！不僅活著，還帶來了真正的援軍！

在他身后，宮墻的陰影如同潮水般退去，影影綽綽出現了數十名同樣穿著金吾衛油衣、但行動整齊劃一、眼神銳利如鷹隼的士兵！他們手持強弓勁弩，冰冷的箭簇在雨水中閃爍著致命的寒光，如同毒蛇之瞳，瞬間鎖定了庭院中所有穿著同樣油衣的冒牌貨和頑抗的宦官！一股百戰精銳的肅殺之氣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真正的金吾衛！李晉的嫡系！終于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