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昂瞧著這光景，嘴角一撇，從懷里摸出塊碎銀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當’的一聲，那聲兒不大，卻像道赦令。

滿屋子的人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散了個干凈。

直到這時，他才沖李青云使了個眼色，沉聲道：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說罷，他便自顧自地起身，掀開簾子，匯入了外頭那熙熙攘攘的人堆里。

李青云沒多話，也跟著走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后，在摩肩接踵的坊市里穿行。

趙子昂在前頭帶路。

步子瞧著不快，可三轉兩繞，就把身后那點可能跟上來的尾巴給甩了個干凈。

他像條熟悉自家水塘的老魚，對這“一線天”的每一條巷子，每一個拐角都了如指掌。

“你那身氣血，初看是《玉陽八寶琉璃身》的路數，可不對。

“你的生機里，混著一股子陰寒死氣，像好米里摻了沙，是‘血煞沉珂’入體的征兆。”

周遭的叫賣和吵嚷，像是一下子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按住了。

趙子昂的聲音不響，卻像根針。

字字清晰地扎了過來。

“血煞沉珂？”

“沒錯。”

趙子昂頭也不回，“妖獸天生體魄強悍，以它們的精血淬體，是最古老也是最霸道直接的法子。

“《玉陽八寶琉璃身》，就是這個路子，可它得有獨門的心法口訣，去引導那股子妖獸精血里的狂暴勁兒，將雜質通過呼吸排出體外。

“沒了心法，就等于拿個沒底的鍋煮飯，火是旺，可那飯，是夾生的。

“那些雜質排不出去，就會留在表皮、肌肉、筋骨甚至血液里，你每破一重大關，就留下一重隱患。”

“你身子骨再好，體魄再強，也煉不化那精血里頭最陰毒的‘血煞’。

“那玩意兒，就跟鍋底的灰，一點點沉在你皮肉經脈里。

“日子久了，發作起來，就跟有千萬只螞蟻在啃你的骨髓，能把一個鐵打的漢子，活活疼死！”

他這話，像是一盆冰碴子水，兜頭蓋臉地，把李青云心里那點僥幸，全給澆滅了。

兩人七拐八繞，進了一條偏僻的死胡同，趙子昂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停下，推門而入。

是個小院，院里就一口枯井，幾叢雜草，瞧著是久無人居。

趙子昂把門閂插死，這才轉過身，摸著胡須道：

“我盯著沈家，已經有一兩年了。

“前段時間，附近的坊市隔三差五，就有人來求購妖獸精血，而且要的種類都一樣。

“我聽到了風聲，就多打聽了幾句，這才發現這些人求購的妖獸精血，正好有我們金剛門修煉《玉陽八寶琉璃身》打基礎的那幾樣兒。

“這當然可能是巧合，但我當時懷疑有人僥幸找到了本門遺留的功法，在四處兜售賺錢，就想把他揪出來，好好教訓一頓。

“結果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這些流出的功法殘卷，都跟聚仙山腳下那個‘回春堂’藥鋪有關……”

李青云冷笑道：“沈家！”

趙子昂點了點頭：

“沒錯，藥鋪老板姓沈，是個凡人武夫，武功也一般，大概是破了三關到四關的樣子，本領稀松平常，不值一提。

“我本想去找他當面對質，但經過那段時間的觀察，發現他那套破功法，根本就沒人修煉入門。”

“于是我覺得，這廝大概是個江湖騙子，倒不值得我動手懲戒了。

“可是沒想到，如今你居然按著那套功法，修煉有成！

“這就說明，沈家流出來的，還真就是正品。

“我雖然是金剛門傳人，但當時年紀還小，沒正經學過本門最頂尖的《玉陽八寶琉璃身》。

“門派覆滅時，我只學了一套二流的《羅漢伏魔功》，因此這么多年卡在‘凝氣境’無法寸進。

“所以，如果沈家真的有正宗的全本功法，嘿嘿……”

“小子，我的底兒都交給你了。現在，該你說了。”

李青云瞧明白了。

趙子昂想查明沈家圖謀，想找回宗門心法，需要他這么個了解沈家虛實的“內應”。

而他李青云，與沈家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這座大山，他早晚都得想辦法搬了。

更重要的是，他也需要找到《玉陽八寶琉璃身》的全本功法，找到解決自身“血煞沉珂”的完整心法。

兩人，是拴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

誰也跑不了。

與虎謀皮，固然兇險。

但總好過被一群惡犬追著，死無葬身之地！

李青云抬起頭，迎上趙子昂的目光：

“好。趙大哥，我幫你探沈家，你幫我找心法。

“事成之后，功法歸你，我只要一份副本。”

“好小子！夠光棍！我沒看錯你！”

趙子昂盯著他，半晌，才哈哈大笑起來。

那笑聲里，沒了先前的郁結，倒多了幾分棋逢對手的痛快。

“不過，在找到心法之前，你這‘血煞沉珂’是個大麻煩。”

他沉吟片刻，像是下了個大決心，“也罷，我便先拿出點誠意來。”

“心法，我沒有。但我們學的《羅漢伏魔功》，也有一套最基礎的氣血搬運法門，是我師父當年一招一式教的。

“這玩意兒，大概去不了根，可在你那‘血煞沉珂’發作的時候，能幫你暫時疏導那股子狂暴的氣血，壓住那要命的疼。”

“你且附耳過來……”

他湊到李青云耳邊，將那套并不算復雜的口訣，一字一句地，傳了過去。

李青云默記于心，隨即又道：

“多謝趙大哥。另外，我這兒還缺些妖獸精血，不知大哥可有門路？”

趙子昂目光一凝，不得不佩服李青云的膽色。

這個當口，竟還敢繼續修煉這要命的功法！

于是，便將身上帶著的幾瓶精血，半賣半送地給了他。

李青云付了靈石，將精血收入懷中，心中暗道：

“趙子昂說得兇險，但對我而言，卻未必是絕路。

“旁人畏之如虎的‘血煞’，在我這能夠不斷晉升的‘熔爐之軀’天賦面前，究竟是毒藥，還是大補的養料，還未可知呢！”

正想著，只聽趙子昂忽然開口道：

“小子，光說不練假把式。沈家的狗已經回去報信了，今晚，他們必定會有所動作！

“我盯了他們在一線天的分鋪幾個月，那就是個處理臟活的黑窩點！

“咱們今晚就去，打蛇打七寸，端了它！

“你，敢不敢？

“這，才算你我，真正的投名狀！”

李青云的瞳孔猛地一縮，那顆剛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

沈家和白家不同。

沈瑞是他親手所殺，這樁官司，是經不起細查的。

至少，心魔大誓那一關，他就過不去。

想跟沈家握手言和，那是癡人說夢，自尋死路。

眼前這趙子昂，是他唯一的活路，也是他唯一的刀！

與其被動等著沈家那張網收緊，不如就借著趙子昂這頭猛虎的利爪，主動出擊。

把這潭渾水攪得更渾，搏出一條生路！

他看著趙子昂那雙燃燒著興奮與貪婪的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

那不是答應，是賭命。

是拿自個兒這條剛從鬼門關撿回來的命，對著這不讓他活的世道，下的第一份。

投名狀。

然而，就在兩人達成默契的那一刻，這處荒僻的小院，破舊的木門外，卻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