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是在亥正時分停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冷的水氣。
陳策坐在閣樓的廊下煮著酒,望向了遠處州衙的方向。
那里曾在半柱香前亮起過一陣火光,隨后接應著便傳來了一陣雜亂的犬吠聲。
在深夜里,一時顯得無比突兀與違和。
他不知道那里發生了什么,但在這個時間里,那里能發生任何事情他都不覺得奇怪。
一來是如今的城中已經足夠糟糕,二來則是按照他心中的預想,那個可怕的噩耗也差不多是時候傳過來了。
所以他并未在那邊的事情上,放太多的心思,他之所以這般晚了仍不睡覺,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出去辦事的孫大和康星言等人依舊沒有回來。
雖然該做的布置早已埋下,該交代的細節也都盡數交代,但真正做起來,他的心底依舊還是有些忐忑的。
“還真是……紛紛擾擾旦暮間,經營閑事不曾閑啊。”
陳策低聲呢喃了一句,繼續將目光投向了遠處。
許央提著銅壺在一旁添著燈油,在燈光下,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討好般的笑意。
“好詩,沒想到指揮使還能做詩。”
陳策聞言嘴角扯了一下,他倒上一小盞熱酒,輕抿了一口后,一股辛辣直入達肺腑。
他的表情略顯猙獰,笑著回了一句:
“詩是別人做的,不過……于此時而言也是應景的。”
許央添好燈油,手腳麻利的又將一旁的燭火熄滅。
畢竟如今城中物資逐漸匱乏,若不是之前從高麗商人那里得到了一些生活用品,此時還真就有些窘迫的點不起燈了。
就在許央掐滅了燭火的瞬間,
頓時,屋內的光線微微變暗,只留下一盞油燈散發著暖黃色的光暈。
一旁的桌案前,阿奴死死的抱著一柄環首刀,守在陳策身后。
這幾日他訓練的很是拼命,就算和老兵比起來也能有模有樣。
雖然他如今在新軍中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普通兵卒,但他堅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會成為像孫大一樣的都頭。
想到這里,他那警示的目光不由更加專注了幾分。
這時,陳策轉過頭,對著這個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流的異族少年笑了笑:
“阿奴這般緊張干什么?放輕松些。”
阿奴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聲音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的嘶啞,不過卻很固執:
“孫都頭嚴令,要我必須時刻保護指揮使,任何時候,都不能松懈。”
“孫大的命令?”
陳策的笑容未減,反而變得更深了一些,透出一絲洞悉世事般的表情:
“那你自個兒覺得呢?今晚還會不會有不開眼的,來尋咱們的晦氣?”
阿奴的表情死死擰成一團,喉結上下滾動了幾次,顯露出一絲困擾。
這讓本就不善言辭的他,一時間更加不知該如何回答。
半晌后,才極為艱難地從嘴里擠出幾個字:
“不……不知道。”
陳策手指輕敲著桌面,將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夜幕。
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胸有成竹的篤定:
“來尋咱們麻煩的人,可能會有,但今夜……是不會再來了。”
這句話更加讓阿奴感到不解,他看向陳策:
“為,為何?”
陳策看著一臉茫然的阿奴,笑著回了一句:
“很簡單,因為剛才那場刺殺的緣故,咱們這里會很安全。”
“不明白。”
“這么說吧,你若是賊,偷東西的時候出了意外,發現對方已經察覺你的存在,并對你有所防備還設下了陷阱,你僥幸逃脫后,會立刻回來再偷一次嗎?
同理,也沒有哪個傻子會在驚動對方之后,還傻乎乎的進行第二次刺殺,不是說沒有成功的可能,但最起碼風險就會大上很多。
除非對方敢明目張膽的派出大量人手,但就眼下而言,有著圣公這張護身符在,敢明目張膽對我刺殺的人好像還真沒有。
所以不用這般緊張了,放松下來,過來這邊,嘗嘗我親自嗯……提純的烈酒,說不定過了今夜,再想有這般悠閑愜意的生活便是不能了。”
阿奴拒絕的搖了搖頭:
“阿奴不敢。”
陳策不再多言,直接拿起兩只杯盞,倒上之后,對著阿奴和一旁的許央道:
“都嘗嘗。”
許央站在一旁已經聞了許久的酒香,這時被陳策邀請,先是強烈的拒絕了一番,但最終還是拿起杯盞一飲而下。
“啊~!咳~”
許央猛拍了一下胸膛,只感覺一股烈焰順著自己的喉結滾入腹中,那股辛辣更是差點讓他感到窒息。
“這,這酒,這酒也太烈了……咳~”
“呵呵~除了烈還感覺到了什么?”
許央聽到陳策這般問,不由皺了皺眉,思索了片刻這才回道:
“辛,辛辣,燒喉,咦……身體發燙。”
陳策點了點頭,又看向了一旁的阿奴:
“不喝可就便宜別人了……”
阿奴皺了皺眉,這才走了過來將杯中烈酒一飲而下。
他的表情同樣扭曲,但并未像許央那般表露的很夸張。
陳策見此,惡趣味般的笑了笑,隨后聽到遠處的坊街傳來了一絲喧嘩,繼而便又是更大的嘈雜。
許央對著陳策拱手一禮:
“我去看看發生了何事?”
陳策點了點頭。
不多時,許央便又折返了回來,一同與他回來的還有另外一人。
這人便是自家大哥身邊名叫鄭水娃的少年。
“郎君。”
陳策點了點頭,示意對方坐下來,不過卻被對方給拒絕了。
只聽他說道:
“您安排的事情,都頭已經辦好了,他,他讓我給您帶了一句話……”
他看了看陳策臉上毫無波瀾的表情,接著道:
“他說……他說讓你好自為之。”
陳策笑了笑,一臉和氣的看著鄭水娃:
“那你也給他帶句話,就說……就說讓他拭目以待吧。
對了,你從外面過來,街上的喧囂想來是發生了什么大事吧?”
鄭水娃點了點頭,看向陳策的目光變得極為震撼。
“正如郎君之前所言,方臘的北路軍敗了,童樞密的十五萬大軍很快就要兵圍杭州城,可是郎君……”
說到這里,他有些好奇陳策是如何提前得知這個信息的?
要知道,這種情報就連他皇城司都未曾提前得知,他一個深巷書生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一時間不由對陳策的智慧更加感到折服。
在心中忍不住贊嘆了一聲:
“這讀書人的腦子就是可怕。”
陳策自然聽不到鄭水娃在心中的低語,他只是輕微的頷首:
“告訴我大哥,最近幾日城中可能要死很多人,你們最好還是趕緊出城,后面只怕想出去可就難了。”
對方點頭應下。
送走了鄭水娃,一旁的許央這才開口問道:
“指揮使說后面會死很多人?難不成,朝廷還能打進來不成?”
陳策站起身子來到欄桿處,又望向了遠處的另外一條街道。
那里似乎發生了一些小規模的騷亂,有人點起了火光,由于距離太遠,并未看清其具體情況。
“不是會打進來,是一定會打進來。
看看如今這城中的糟糕情況,圣公根本就守不住的。”
“那,那咱們豈不是很危險?”
“危險?危險一點咱們才能更好的活命,若是不危險,那咱們才是真的死定了。”
許央和阿奴對視了一眼,眼中盡是不解。
……
時間回到半柱香前。
城東的一處別苑內,氣氛一時間顯得無比詭譎。
大廳中,一臉怒容的鄭魔王,砰的一聲將手中茶杯摔碎在地。
“真是好的很吶,老子一直與他呂師囊井水不犯河水,他居然敢明目張膽的對我的人下死手!簡直可惡至極!”
“元帥,他們簡直欺人太甚,他們就是欺負咱們太老實了,故意借黑水幫之事,想染指咱們在漕幫的產業!
要我說,咱們直接滅了他們這幫狗娘養的,就是最后鬧到圣公那邊,咱們也是占理的。”
鄭魔王瞪著跪著地上一臉怒容的大漢,冷喝了一句:
“蠢貨!還鬧到圣公那里去,你難道是嫌我死的還不夠快嗎?!”
地上那漢子被鄭魔王這一聲呵斥,惱怒的只能悶哼一聲,生生憋下了這股惡氣。
鄭魔王一雙眼睛陰沉的可怕,他握著桌案的右手,用力捏的咯咯作響。
“你們確定,對方就一定是呂師囊他們那邊的摩尼死侍嗎?!”
地上那漢子使勁的點了點頭:
“確定!某家親自看到的哪里還能有假,另外他們在交流的時候還提到了“樞密”二字,若不是呂樞密,那還能有誰?
再說了,今晚他們本來是想要刺殺我的,我帶著手下與他們打斗了一番,被他們逃了,倒是我們那邊的碼頭卻被這些人一把火給燒了,留在碼頭的弟兄們也全都……唉!
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們還想將自己那邊人的尸體給帶走,不過,最后還是被我們給截留了下來。
經過檢查,死的那些人全是摩尼教死侍!
鄭元帥,你一定要為我等出氣啊,咱們這次損失近乎超過五成啊元帥!”
“砰!”
鄭魔王一拳捶在桌案,雙眼隱隱有股殺機彌漫開來。
“好你個呂師囊,之前與我搶奪黑水幫也就算了,如今竟還要搶我漕幫,怪不得太子出征那天,他殷勤的想要勸說圣公讓我隨軍出征,若不是因為當時李顯隆的案子,還真就被他給得逞了!”
跪在地上的那漢子點了點頭:
“還請鄭元帥為我等討回公道!”
這時,站在屋子中許久的一位中年人皺了皺眉,此人一身甲衣,顯然也是軍中將領。
但此人一臉肅穆,神情之間自帶些許英氣。
只見他上前一步勸誡道:
“鄭元帥,我觀此事有些蹊蹺,那呂樞密掌握著東城與南城的防御,與元帥您掌握的西城和北城并無太多交集。
平日里雖然與元帥不怎么和睦,但也不至于在此時與咱們撕破臉呀?
況且,對方也似乎沒有必要這般往死里得罪元帥不是?
元帥要不要再調查一番?”
鄭魔王凝神沉思了片刻,覺得也有些道理。
不料,這時一位兵卒神情慌張的跑了進來,在鄭魔王耳邊低語了一句。
“什么?!”
鄭魔王一臉震驚的看著這名兵卒,隨后眼神變得更加冰冷:
“這樣就說得通了……”
他走到跪在地上的那個個漢子身前,冷哼一聲:
“來人!”
“調些人手,將城北和城東黑水幫的幾個碼頭全都給我燒了!有人反抗直接打殺,另外北城與西城需要加強戒備,注意,一定要看好呂師囊部的兵卒!”
“不可呀元帥!這般做了,咱們可就相當于和對方徹底撕破臉皮了?”
鄭魔王冷冷的瞪著勸誡自己的中年人:
“是他已經和我撕破臉皮了!!”
接著他又滿臉陰沉的繼續開口:
“孫機宜,北城剛剛傳來軍情,方七佛攻打秀州慘敗!
只怕最快明日,童貫的十五萬大軍便會兵臨池下。
而如今外界又有傳言,方七佛的失敗,是有人故意泄露了消息給狗朝廷,你覺得誰有這個實力?”
這話猶如驚雷,瞬間將屋子中的眾人全都驚的呆愣當場!
這件事情那就很嚴重了!
無論是真是假,如今只要被此言論波及到的人,就是怎么洗都洗不凈的!
鄭魔王看著屋子中沉默的眾人,冷哼著一揮衣袖:
“主張方七佛攻打秀州的可是他呂師囊,圣公本意只想攻打南方諸城,是他呂師囊一再堅持,如今出了這事,還真是很難讓人不多想啊……”
那中年機宜聽到這話,臉色同樣難看至極,但是在他的心里總覺得事情太過蹊蹺:
“可能只是巧合呢?”
鄭魔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怒道:
“巧合?巧你娘的合!
圣公身子不好,太子領兵在外,杭州城防備空虛,童貫大軍將至,你說如今有人想要謀權篡位,誰的利益最大,誰又能阻止的了?!”
孫機宜被鄭魔王這一聲怒罵,當即聲音都弱了一些:
“元帥,如此一來,只怕城中會更加動亂啊,到了那時,只怕,只怕……”
“夠了!與此件事上,寧愿亂上一點,也好過真的發生某些意外。
之前圣公登基大典遇襲這件事情就很讓人琢磨不透,如此一來全都解釋的通了。
圣公一死,眾多摩尼教徒會擁戴誰做下一個圣公?
很顯然是他呂師囊!
如今那狗朝廷的大軍壓來,最希望杭州城破的是誰,也是他呂師囊!
怪不得養著那么多死侍,看來是真有不臣之心啊!”
鄭魔王這般想著,越想越覺得合理,越想越覺得自己洞悉了一切。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心驚!
“不行,快,快備馬!我要去見圣公!”
他說著就往外跑,一邊跑還一邊朝著身旁的兵卒吩咐道:
“快去大營集結兵卒守衛圣公,一旦東城與南城有任何異樣,直接封鎖東城與南城的大小通道,任何人膽敢接近圣公別苑,殺無赦!”
跟著出來的孫機宜還想再勸,但一想到對方說的萬一是真的呢?不由趕忙閉嘴,心中猶如驚濤駭浪般不能平復。
……
與此同時,
東城,一處二樓暖閣。
呂師囊正要休憩,不料卻被突然闖進來的親兵有所驚擾。
“樞密使,城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