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周調侃
- 裂繭尋光
- 野徑昭明
- 3914字
- 2025-06-14 03:01:10
清晨,水汽凝成的薄霧尚未完全散盡,灰蒙蒙地籠罩著河灣,幾縷稀薄的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落在低矮的土坯房頂和沾滿露水的茅草上,泛著微弱的、濕漉漉的光澤,空氣里那股混合著河水、泥土和腐爛植物的氣味,經過一夜的沉淀,變得更加濃郁而具體。
醒得很早,林悅蜷縮在柴房角落那張鋪著厚厚干稻草的簡陋床鋪上,身上蓋著一件不知誰借給她的、帶著濃重汗味和硝煙氣息的舊棉襖,柴房低矮,光線昏暗,只有高處一個巴掌大的小窗透進些許天光,她輕輕坐起身,骨頭縫里還殘留著昨日跋涉的酸痛,腳踝處被泥水浸透后留下的冰冷僵硬感也未完全消退。
她小心翼翼地挪下床,盡量不發出聲響,柴房里堆放著一些農具、雜物,空氣里浮動著干燥的草屑和木頭陳腐的氣息。她走到墻角一個充當桌子的破舊木箱前,就著窗口透進來的微光,打開了她的藍布包袱。
包袱里的東西很簡單:兩身換洗的、同樣洗得發白的舊衣裳,幾本書頁已經卷了邊的書籍,一個磨得光亮的搪瓷杯,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鹽,還有一本簇新的、硬殼封面的筆記本。她拿起那本筆記本,指尖拂過光滑的封面,然后輕輕翻開,雪白的紙張上,是她用鋼筆寫下的、一行行清秀工整的字跡,那是她來之前,在相對安穩的后方,根據各種資料整理出的關于敵后宣傳工作的要點、方法、理論依據,字里行間充滿了理想化的激情和條分縷析的邏輯,她翻動著紙頁,目光掃過那些她曾反復背誦、深信不疑的句子:“喚醒民眾自覺意識”、“建立廣泛的統一戰線”、“宣傳是刺向敵人心臟的無聲利刃”。
紙頁翻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柴房里顯得格外清晰,林悅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字上,窗外的光線似乎更亮了些,能看清空氣中浮動的細小塵埃。她吸了口氣,帶著柴房特有的干草和塵土的味道,她拿起擱在木箱上的半截鉛筆頭,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她想在那些理論旁邊添上點什么,關于昨天祠堂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關于阿桃那幾句粗礪卻直擊人心的山歌,關于老周那審視的目光和那句“秀才扛槍不如鐮刀好使”,筆尖懸了很久,最終只是在紙頁的空白處,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猶豫的墨點,她合上筆記本,將它重新仔細地包好,放回包袱最底層。
推開吱呀作響的柴房門,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駐地已經蘇醒,但氣氛依舊是緊繃而沉默的,幾個戰士在擦拭保養武器,金屬部件在濕冷的空氣中泛著幽暗的光澤,拆卸、擦拭、組裝的動作熟練而專注,帶著一種冰冷的韻律。鍋灶那邊冒著熱氣,負責伙食的老兵正沉默地攪動著鍋里稀薄的糊糊,食物的氣味寡淡得幾乎聞不出來,遠處蘆葦叢里傳來幾聲短促的鳥鳴,很快又歸于沉寂,仿佛也被這凝重的氣氛壓抑著。
“林老師,起得夠早?!币粋€低沉渾厚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林悅轉身,看到老周正站在幾步開外,他依舊敞著舊軍裝的衣襟,露出里面灰撲撲的襯衣,手里捏著他那桿從不離身的銅煙鍋,濃重的劣質煙葉氣味隨著清晨的微風飄散過來,他那張帶著疤痕的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目光卻像昨晚一樣,帶著一種直白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審視,落在林悅身上,尤其在她那雙雖然沾了些草屑卻依舊顯得過于干凈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周連長早。”林悅微微頷首。
“嗯?!崩现軕艘宦暎舌榱丝跓煟瑹熿F模糊了他臉上的疤痕。“收拾利索了?正好,跟我去村里轉轉。認認路,也認認人。”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林悅立刻點頭:“好?!?
老周不再多說,轉身就朝駐地外走去,林悅連忙跟上,腳下的路依舊是泥濘的,經過一夜,表層稍微凝結了一層薄殼,踩上去咔嚓作響,下面依舊是濕滑粘膩的泥漿,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褲腳很快又沾上了新鮮的泥點。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李家塘村子的泥濘小徑上,老周步子邁得大,落腳卻很穩,顯然早已習慣了這種路況,林悅跟在后面,顯得有些吃力,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沿途的景象吸引。
村子比從遠處看更加破敗,許多房屋的土坯墻皮剝落得厲害,露出里面粗糙的草筋,有的屋頂塌陷了一角,用茅草和樹枝勉強修補著,村道兩旁的菜地稀稀拉拉,菜葉子大多黃蔫蔫的,顯出一種營養不良的病態,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墻角有氣無力地趴著,見到生人,也只是懶懶地抬下眼皮,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牲畜糞便、潮濕霉味和若有似無焦糊氣的氣息。
偶爾能看到一兩個村民,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佝僂著腰,在自家門前一小塊泥地里,用一把缺口豁牙的鋤頭,緩慢而吃力地刨著什么。他聽到腳步聲,警惕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看到老周的軍裝時,才稍稍放松了些,隨即又迅速低下頭去,繼續他無聲的勞作。一個抱著木盆的婦人從低矮的門洞里鉆出來,盆里堆著幾件打滿補丁的衣物,她看到老周和林悅,腳步頓了頓,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抱著盆,默默地繞開他們,走向村后的小河方向,她的背影單薄而沉默,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
一種沉重的、令人壓抑的寂靜籠罩著整個村子,沒有雞鳴犬吠的喧鬧,沒有孩童嬉戲的笑聲,甚至連風穿過破敗屋檐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只有遠處那座灰黑色的炮樓,如同一個巨大而沉默的幽靈,始終盤踞在地平線上,將無形的陰影投射在每一寸土地、每一個人的心頭。林悅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種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麻木,像一層厚厚的苔蘚,覆蓋在村子的表面,也覆蓋在村民的心上,這與她想象中群情激憤、同仇敵愾的敵后根據地,相去甚遠。
“瞧見沒?”老周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停下腳步,用煙鍋桿隨意地指了指那個正在刨地的老漢,又指了指婦人消失的方向,“這就是咱們要‘喚醒’、要‘動員’的鄉親?!彼恼Z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林悅的心湖。
林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老漢那布滿溝壑、毫無生氣的臉,婦人那沉默而警惕的背影,深深印入她的眼簾,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現任何書本上的理論在此刻都顯得如此空洞無力。
老周沒等她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經歷過太多后的粗糲感:“鬼子來了,搶糧,抓丁,燒房子,殺人,鄉親們怕,怕得連氣都不敢大聲喘,餓,餓得前胸貼后背,他們現在最想聽的,不是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大道理,”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轉向林悅,“他們就想知道,明天能不能從地里刨出點吃的,能不能躲過鬼子的刺刀,能不能讓自家的娃活過這個冬天。”
他往前走了幾步,在一處明顯是新翻整過的菜畦邊停下,菜畦不大,里面的菜苗稀稀拉拉,蔫頭耷腦,老周蹲下身,伸出那只布滿老繭、骨節粗大、還沾著新鮮泥土的手,小心翼翼地撥弄了一下一株病懨懨的菜苗根部松動的泥土,動作竟帶著一種與他那剽悍外表不太相符的輕柔。
“你瞧這苗,”老周頭也不抬地說,聲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林悅說,“根沒扎穩,土太濕,漚著了,光想著它快點長高有啥用?得先想法子讓它活下來,根扎牢實了,才談得上開花結果。”他用粗糙的手指輕輕壓實了菜苗根部的泥土,動作專注而認真。
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寬闊的、沾滿泥點的后背,看著他那只小心翼翼呵護著脆弱菜苗的大手,老周的話,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地、實實在在地割開了她心中那層包裹著理想的光滑外殼,那些寫在筆記本上、被她奉為圭臬的“喚醒自覺”、“無聲利刃”,在眼前這片真實的、充滿了饑餓、恐懼和生存掙扎的土地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遙遠,如此的不著邊際。
她忽然想起阿桃昨天在祠堂里畫的那個歪歪扭扭的蛤蟆,想起她舉起鞋底和鐮刀時那些婦人眼中被點燃的光,那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那是最直接的恨,最樸素的求生欲,是她們唯一能緊緊攥在手里的東西。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到林悅臉上,這一次,他臉上沒有什么審視,也沒有什么調侃,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沉重的平靜。“林老師,”他開口,聲音低沉,“想在這地方干點事,光靠你書本上那些字兒,靠嘴皮子講道理,不成?!彼脽熷仐U虛虛點了點林悅,又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得先學會看腳下的地,學會聞空氣里的味兒,學會聽懂他們心里真正想的是啥?不然,就像我昨兒個說的,”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黃牙,那笑容里沒有譏諷,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秀才扛槍,架勢擺得再好,也頂不上咱老百姓手里一把磨快的鐮刀實在,鐮刀能割草,能割稻,急了,也能豁出去跟鬼子拼一下子,你那桿‘筆槍’,得先在這泥地里蘸飽了墨,蘸飽了血淚汗,才可能戳得動人心,戳得疼鬼子?!?
老周的話音落下,周圍只有風吹過破敗屋檐的嗚咽聲,遠處炮樓冰冷的輪廓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矗立。林悅站在原地,腳底的泥漿冰冷粘膩,一直涼到心里她看著老周那張飽經風霜、帶著疤痕的臉,看著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屬于這片土地的重量。
她胸腔里那團從后方帶來的、曾經燃燒得近乎滾燙的理想之火,并未熄滅,卻在老周這盆混合著泥土、血汗和生存本能的冷水潑灑下,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火焰沒有消失,只是驟然收縮、下沉,不再懸浮于半空灼灼燃燒,而是沉甸甸地落回了地面,落在腳下這片冰冷、粘稠、充滿苦難卻也孕育著頑強生機的泥濘里。
那本精心包裹的筆記本,安靜地躺在包袱最底層,林悅沒有再去看它,她抬起眼,目光掠過老周,投向遠處那個依舊在沉默刨地的老漢,投向村子深處那些低矮破敗的房屋,最后,無可避免地,又落回到地平線上那座灰黑色的炮樓上。
她的手指在身側,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理論,不再是寫在紙上的理想,她需要握住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一點像老周手中那把沾滿泥土的鋤頭,像阿桃畫出的那只丑陋蛤蟆一樣,扎根在這片泥濘土地上的東西。
“我明白了,周連長?!绷謵偟穆曇繇懫?,不高,甚至比平時更低沉一些,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平靜,如同腳下剛剛被踩實的泥濘,“我會學。”
他看著她,那雙被皺紋和疤痕包圍的眼睛里,銳利的光芒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他沒說話,只是吧嗒抽了一口煙,濃重的煙霧再次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他轉過身,用煙鍋桿朝村子的另一個方向指了指?!白?,那邊再看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