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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水鄉初探

  • 裂繭尋光
  • 野徑昭明
  • 4365字
  • 2025-06-14 03:18:45

祠堂那場意料之外的“破局”之后,林悅感覺自己像是被強行按著頭,扎進了一盆渾濁卻無比真實的冷水里。那些寫在筆記本上的理論字跡,在阿桃那幾句帶著泥腥味的俚俗小調和婦人們被點燃的淚光中,開始變得模糊、褪色。老周那句“秀才扛槍不如鐮刀好使”的調侃,也像一根粗糙的麻繩,反復在她心頭磨礪,提醒著她與這片土地的隔閡。

她需要重新認識這里,認識腳下這片被炮樓陰影籠罩的水鄉,認識那些沉默、恐懼卻又潛藏著驚人生命力的百姓。

這個機會來得很快,兩天后的一個午后,薄云遮住了秋日應有的暖意,光線顯得有些灰白。林悅正蹲在駐地簡陋的伙房邊,嘗試著幫老兵清洗一堆沾滿泥污的野菜根莖,動作笨拙而緩慢,冰涼渾濁的井水刺得她手指發紅,指甲縫里很快嵌滿了黑色的泥垢,她努力模仿著老兵麻利的動作,心里卻總惦記著那些“宣傳要點”。

“林老師。”一個清亮帶著點潑辣的聲音響起。

抬頭看到阿桃正站在幾步開外,她依舊是那身半舊的碎花布衫,褲腳高高挽起,露出曬成小麥色的小腿,腳上汲著一雙磨得發白的草鞋,粗黑的麻花辮搭在肩頭,臉上帶著慣常的那種機靈勁兒,眼神亮晶晶的。

“周連長讓我帶你去‘認認路’。”阿桃幾步走過來,語氣干脆,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意味,“光蹲這兒洗菜可不行,得知道這水網子是怎么繞的,鬼子是從哪兒冒頭的。”

立刻放下手里的野菜,林悅在旁邊的舊布上胡亂擦了擦濕冷的手,站起身:“好,這就去。”她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氣,仿佛終于從一種無力的困境中被拉了出來。

沒多話,阿桃轉身就朝駐地外走去,步履輕快,草鞋踩在泥地上幾乎沒什么聲響,林悅連忙跟上。兩人一前一后,沿著河灣邊緣一條更窄、幾乎被蘆葦完全遮蔽的小徑走去,腳下的泥土依舊濕滑,但比起前兩天的大路,這里更加泥濘難行,有些地方甚至需要踩著凸起的草墩或樹根才能通過,濃密的蘆葦稈高過人頭,灰黃的葉子相互摩擦,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心頭發緊的沙沙聲,將外界的光線和聲音都隔絕了大半,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水腥氣和蘆葦特有的青澀味道。

“跟緊點,別掉隊,也別亂碰兩邊的蘆葦。”她頭也不回地叮囑,聲音壓得較低,“有些地方看著好好的,底下是空的,一腳踩進去能陷到大腿根,還有的地方,鬼子使壞埋過‘鐵西瓜’(地雷),雖然我們清過,但保不齊還有漏網的。”

心中一凜腳下更加謹慎,林悅目光緊緊追隨著阿桃靈活的背影,在這片看似平靜的蘆葦迷宮里,每一步都潛藏著未知的危險。

走了約莫一刻鐘,蘆葦漸漸稀疏,眼前出現一條稍寬的河道,河水渾濁,流速平緩,河對岸依舊是連綿的蘆葦蕩,河道在此處形成一個不起眼的彎折。阿桃停下腳步,指著河面靠近他們這邊的一處水面,那里水色似乎更深些,水流也略顯滯澀。

“瞧見沒?”她壓低聲音,“就那一片,看著跟別處沒啥兩樣吧?”

仔細看去,除了水色略深,確實看不出端倪,林悅茫然地搖搖頭。

她嘴角彎起一個狡黠的弧度:“下面有東西。”阿桃左右看了看,確認周圍無人,才繼續說道,“去年秋汛水大,沖垮了這邊一截老河堤,后來水退了,沖下來的爛木頭、破船板、淤泥,就全堆在這兒了,硬是淤塞出一片淺灘,水就剩不到一人深,最妙的是,”她眼睛里閃著光,“上面被水草和漂著的爛樹葉蓋得嚴嚴實實,從水面上看,啥也瞧不出來。”

瞪大了眼睛,林悅難以置信地看著那片平靜的水面。

“鬼子汽艇吃水深,根本不敢往這邊靠,怕擱淺。”阿桃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可這地方,對我們來說,就是藏身的好地方,要是被鬼子追得急了,或者需要悄悄運點東西過河,就潛到這下面去,憋口氣,貼著那堆爛木頭底下,鬼子在上面拿探照燈都照不著,我們都叫它‘水棺材’。”

“水......棺材?”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帶著不祥卻又透著生存智慧的名字,心頭震動,這哪里是書本上描述的任何一種戰術,這分明是百姓在死亡威脅下,用血淚和本能摸索出的、與這片水土融為一體的求生之道,是利用自然、甚至是利用災難本身來對抗侵略者的“土智慧”。

“對,水棺材。”阿桃肯定地點點頭,臉上沒什么悲戚,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實用主義,“能活命的地方,叫啥都成,走吧,帶你看點更厲害的。”

離開“水棺材”,她帶著林悅繼續在迷宮般的水網和蘆葦蕩中穿行,她顯然對這里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后院,哪里有小路,哪里有淺灘,哪里有深坑,都了然于胸,她邊走邊指點著:

“看見那棵歪脖子老柳樹沒?樹根泡在水里的那邊,水下有塊大石頭,汽艇要是從那個方向過來,舵容易卡住。”

“那片蘆葦長得特別密的地方,底下全是爛泥塘,人踩進去拔都拔不出來,鬼子巡邏隊吃過虧,現在很少往那邊鉆。”

“這條小河汊看著窄,其實中間有股暗流,水流急得很,鬼子的小木船不小心被卷進去,準翻。”

她的介紹沒有半點理論分析,全是具體的地點、現象和后果,像在描述自家田里的莊稼一樣自然,林悅聽得心驚肉跳,又嘆為觀止,她感覺自己仿佛在翻閱一部用生命經驗寫就的、活生生的“水鄉防御工事圖”,每一處看似尋常的景物背后,都可能隱藏著致命的陷阱或寶貴的生機。

漸漸地,他們靠近了一片水域相對開闊的區域,渾濁的河水在這里顯得更加沉滯,遠處,隱約可見一座灰黑色炮樓的輪廓,像一個不祥的標記釘在天際線,阿桃的腳步變得更加謹慎,她拉著林悅蹲伏在一片茂密的蘆葦叢后。

“前面這片,鬼子汽艇常走。”阿桃的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開闊的水面,“汽艇跑得快,鐵殼子也硬,咱們的土槍土炮打上去跟撓癢癢似的,硬碰硬,吃虧的是咱們。”

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林悅下意識地看向那片看似平靜的水域。

“但鬼子也怕一樣東西,”她嘴角又浮現出那種熟悉的、帶著點狠勁的弧度,“怕擱淺,怕撞上水底下的‘硬骨頭’,”她指著前方靠近主航道邊緣、幾處看似雜亂無章地突出水面的枯樹樁和半沉沒的爛船板。“瞧見那些爛木頭沒?”

點點頭,望著那些東西在水流沖刷下顯得搖搖欲墜。

“光有爛木頭不行,鬼子汽艇能撞開。”她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關鍵是下面,我們的人,趁著半夜水最深的時候,摸黑潛下去,把從老石橋塌下來的條石,還有以前沉在河底的磨盤、碾子,悄悄挪到那爛木頭堆的正下方,水面上看著就是一堆破爛,可水底下,全是硬邦邦、死沉死沉的石頭疙瘩,汽艇要是貼著邊開快了,或者想抄近道,那螺旋槳、那鐵殼子撞上去......”阿桃做了個猛烈碰撞的手勢,嘴里發出“嘭”的一聲悶響模擬,“輕則趴窩,重則漏水的鬼子管這叫‘鬼打墻’,邪乎得很。”

倒吸了一口涼氣,林悅想象著高速行駛的汽艇猛然撞上水下巨石的情景,這哪里是戰斗,這分明是利用環境、利用鬼子的心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廢物”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沒有高深的軍事理論,只有對水性的透徹了解,對敵人弱點的精準把握,以及一種近乎原始的、以命相搏的狡黠。

“這,太冒險了。”忍不住低聲說,腦海中浮現出漆黑的夜晚,戰士們潛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艱難挪動沉重石塊的場景。

“冒險?”她扭過頭,看著林悅,那雙潑辣的眼睛里第一次閃過一絲近乎悲涼的冷意,“被鬼子抓住,剝皮抽筋點天燈,那不叫冒險,那叫等死,在這兒,活著就是冒險,能讓他們翻船,能弄死幾個鬼子,冒點險,值。”她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浸透了血淚的殘酷邏輯。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的、節奏感極強的“突突”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河面的沉寂。

阿桃臉色一變,猛地按住林悅的肩膀,將她整個身子往下壓得更低,幾乎完全匍匐在潮濕的蘆葦叢里,“別動,別出聲!”她的聲音緊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弦。

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頭部,林悅屏住呼吸,透過蘆葦稈的縫隙,驚恐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渾濁的河面上,一艘涂著骯臟黃綠色油漆的日軍汽艇,正沿著主航道駛來。艇身狹長,艇首架著一挺黑森森的機槍,幾個穿著土黃色軍服的日軍士兵站在艇上,刺刀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那單調而刺耳的“突突”聲,正是汽艇發動機發出的噪音,如同死神的低語,敲打在每一個藏匿者的心頭。

汽艇速度不慢,攪起渾濁的浪花,直直地朝著她們藏身的這片開闊水域駛來,方向似乎正對著那幾處阿桃剛剛指點的、隱藏著水下殺機的“爛木頭堆”。

心跳如擂鼓,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的泥里,林悅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阿桃,而阿桃整個人像一張拉滿的弓,緊緊貼著地面,那雙潑辣的眼睛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汽艇,里面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專注,看不到絲毫恐懼,只有一種等待獵物踏入陷阱的獵人般的冷靜。

汽艇越來越近,艇首劈開渾濁的河水,距離那幾處看似無害的漂浮物只有不到五十米了,艇上的日軍似乎并未察覺任何異常,一個士兵甚至懶散地靠在船舷上抽煙。

三十米......二十米......

就在她幾乎以為汽艇要一頭撞上去的瞬間,汽艇的舵似乎微微偏轉了一下。它并沒有直接沖向那堆爛木頭,而是稍稍調整了方向,幾乎是貼著那危險區域的邊緣,以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平穩地滑了過去,發動機的“突突”聲毫不停頓,汽艇帶著一股囂張的氣浪,攪動著渾濁的河水,很快駛過了這片水域,朝著下游的炮樓方向揚長而去,只留下一道漸漸擴散的污濁航跡和空氣中殘留的劣質燃油氣味。

直到那“突突”聲徹底消失在遠處蘆葦蕩的沙沙聲中,阿桃緊繃的身體才緩緩松弛下來。她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神里的火焰并未熄滅,卻多了一絲復雜的失望和狠厲。

“媽的,便宜這幫畜生了。”她低聲啐了一口,聲音帶著一絲不甘的沙啞,“小鬼子學精了,知道繞著走了。”

林悅也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冷汗浸透了內衫,緊貼著冰涼的脊背,剛才那短短的幾十秒,仿佛幾個世紀般漫長。她親眼目睹了敵人的兇器近在咫尺,也親身體會了阿桃她們日常面對的、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的驚心動魄,更讓她心頭沉重的是阿桃最后那句“學精了”,這意味著百姓們用生命摸索出的“土辦法”,也在不斷失效,斗爭只會更加殘酷。

站起身,阿桃拍了拍沾在衣褲上的泥漿和草屑,臉上的失望一閃即逝,又恢復了那種慣常的潑辣和韌性,“看到了吧?”她對林悅說,語氣重新變得干脆,“這就是咱們要待的地方,鬼子不是木頭樁子,會動,會學,咱們的腦子,也得比他們轉得快才行。光靠躲,靠絆,總有被摸透的一天。”她的目光掃過那片剛剛脫離險境的開闊水域,眼神里閃爍著一種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險的光芒。

沉默地站起身,林悅此時腿腳還有些發軟,她看著阿桃那張年輕卻寫滿風霜和決絕的臉,又望向汽艇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回腳下這片泥濘、復雜、危機四伏的水鄉澤國。

筆記本上的理論,此刻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囈語,她真正需要的,是像阿桃一樣,把腳深深踩進這冰冷的泥水里,去感受每一處暗流,去熟悉每一片蘆葦的沙響,去理解那些用血淚換來的“土智慧”,并且,去思考如何在敵人“學精了”之后,繼續活下去,繼續戰斗下去。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污的雙手,那粗糙的觸感,此刻卻帶來一種奇異的、落地的踏實感,她彎下腰,學著阿桃的樣子,用力在泥濘的褲腿上擦了擦手,然后抬起頭,目光投向更遠處水網交織的迷蒙深處。

“走吧,”內心波瀾平靜下來,林悅帶著一種剛剛破土而出的堅定,“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我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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