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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歌破局

  • 裂繭尋光
  • 野徑昭明
  • 2745字
  • 2025-06-14 02:45:06

那幾句粗礪的鄉(xiāng)音在祠堂滯重的空氣里炸開,又驟然落下,短暫的死寂后,幾聲壓抑的嗤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角落里蕩開細小的漣漪。一個年輕媳婦猛地捂住嘴,肩膀卻控制不住地聳動起來;另一個抱著孩子的,把臉埋進襁褓,只露出憋得通紅的耳尖,就連前排那個顴骨高聳、方才厲聲呵斥孩子的婦人,一直緊鎖的眉頭也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瞬,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強忍著某種積壓已久、終于找到縫隙溜出來的東西,那并非純粹的歡樂,更像是一種帶著苦味的、對壓在頭頂重物的短暫嘲弄。

祠堂里那層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堅冰,被阿桃這突如其來、帶著泥土腥氣和火藥味的幾句俚俗小調(diào),硬生生撬開了一道縫隙,空氣開始流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

似乎完全沒在意自己引起的這點微小波瀾,阿桃隨手把空竹籃往旁邊的長條板凳上一撂,粗黑的麻花辮隨著動作甩到肩后,她幾步走到林悅面前,那雙潑辣靈動的眼睛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著這個還僵立在黑板前、指縫里殘留著灰塊碎末的女學生。

“林干事,”阿桃開口,聲音清亮,帶著水鄉(xiāng)特有的綿軟腔調(diào),卻又干脆利落,“你剛才說的那些,大道理是好,可嬸子嫂子們聽不懂哩。”她下巴朝祠堂里那些重新低下頭、但氛圍已然有些不同的婦女們揚了揚,“她們只知道,炮樓里的東洋兵腿毛是長,蛤蟆眼是鼓,搶了米缸還要糟蹋人,是頂頂該死的王八羔子,你說啥‘槍’啊‘道理’的,不如罵他們一句‘見閻王’來得實在,來得解恨。”

她臉頰微微發(fā)燙。阿桃的話像一根根小針,精準地刺破了她剛才那層包裹著理想?yún)s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薄膜。她看著阿桃,這個比自己還小一兩歲的本地姑娘,臉上沒有半點書卷氣,只有被風吹日曬出的健康紅暈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潑辣勁兒,她的話粗糲直白,像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帶著泥的蘿卜,卻有著驚人的穿透力,瞬間就扎進了那些婦人沉甸甸的心坎里。

“我......”林悅張了張嘴,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任何書本上的理論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沒等林悅說完,又自顧自地哼唱起來,這次聲音壓低了些,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地琢磨:“‘姑奶奶的土炮響一響’嗯,這句得改改,”她皺起鼻子,似乎在認真思考,“土炮那玩意兒,咱們現(xiàn)在可沒有,嚇唬人的,得唱點她們能上手、敢做的。”

她靈動的目光掃過祠堂角落堆放的農(nóng)具,掃過婦人手里納的千層底,忽然一亮,猛地拍了下手:“有了,”她轉(zhuǎn)向林悅,眼睛里閃著光,“林干事,你不是要教認字嗎?咱們換個法子,不認那些遠的,就認眼前的東西,認怎么對付那些王八羔子。”

心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點亮了,她看著阿桃,下意識地追問:“怎么換?”

阿桃?guī)撞阶叩胶诎迩埃膊还苣巧厦孢€殘留著泥塊的污跡和被林悅寫下的“中”、“國”兩個大字。她拿起林悅掉在地上的半截灰塊,動作麻利地在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但特征極其鮮明的圖形:一個圓鼓鼓的肚子,幾根夸張的、又細又長的腿。

“喏,這個,”她指著那圖形,大聲說,“嬸子、嫂子們,你們說,這像啥?”

祠堂里靜了一瞬,前排那個顴骨高聳的婦人抬起頭,瞇著眼看了看,遲疑地吐出一個字:“蛤蟆?”

“對頭。”阿桃的聲音帶著一種鼓動的力量,“就是蛤蟆,鼓眼睛、長腿毛的蛤蟆精,東洋來的蛤蟆精,搶咱們米,占咱們地,還想騎在咱們頭上拉屎。”她的語言粗俗卻充滿力量,瞬間點燃了祠堂里剛剛被撬動的那絲情緒,幾個婦人的呼吸明顯粗重了些。

又在旁邊畫了個極其簡陋的方形,頂上戳著幾個尖角:“這個呢?”

“炮樓?”一個年輕媳婦忍不住小聲接了一句,聲音帶著恨意。

“沒錯,蛤蟆精的烏龜殼,”阿桃立刻接上,語速飛快,帶著一種天然的節(jié)奏感,“咱們光罵沒用,得想法子,敲碎它的殼。”

她丟掉灰塊,拿起旁邊一個婦人正納著的鞋底,高高舉起:“嬸子們天天做啥?納鞋底,千層底,硬邦邦,咱們的鞋底結(jié)實,鬼子的炮樓也怕敲。”她說著,竟真的用手掌在那厚厚的千層底上用力拍了兩下,發(fā)出沉悶的“啪啪”聲,在寂靜的祠堂里格外響亮。

“還有這個。”阿桃又指向角落里一把磨得锃亮的鐮刀,“割稻子快,割草也快,割起鬼子的腿毛來,更快。”

哄~

這一次,笑聲不再是壓抑的嗤笑,而是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猛地爆發(fā)出來,幾個婦人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有的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笑了出來,那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媳婦,也笑得渾身顫抖,懷里的孩子似乎被這氣氛感染,也跟著咯咯地笑起來,就連那個一直顯得最為麻木的老婦人,布滿皺紋的臉上也擠出了深深的笑紋,一邊笑,一邊用粗糙的手背抹著眼角。

站在一旁,林悅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某種原始生命力的巨大笑聲包圍著。她看著阿桃,這個像野草一樣潑辣生長的姑娘,正站在祠堂中央,沐浴在婦人們帶著淚光的笑容里,阿桃臉上沒有一絲得意,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坦然,仿佛她做的,只是把大家心里早就憋著的那股氣,用她們最熟悉的方式,痛快地喊了出來、唱了出來。

笑聲漸漸平息,祠堂里的氣氛卻徹底變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陰霾被驅(qū)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特的、帶著溫熱和某種蠢蠢欲動的氣息,婦人們的眼神不再是空洞或麻木,里面跳躍著一種被點燃的光,一種屬于她們自己的、帶著恨意也帶著希望的微光。

她走到林悅身邊,用胳膊肘輕輕碰了她一下,聲音壓低了點,帶著點狡黠:“林干事,你看,認字,咱也可以從‘蛤蟆’、‘炮樓’、‘鞋底’、‘鐮刀’開始認嘛,認完了,再教她們寫‘東洋兵,腿毛長’,寫‘姑奶奶的鐮刀亮一亮’,讓她們自己寫出來,貼到自家灶臺上天天看,比啥大道理都管用。”

心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豁然開朗,她低頭,看著自己掌心被灰塊碎末染上的污跡,那粗糙的質(zhì)感此刻卻傳遞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她明白了,那些寫在書本上的救國宏論,那些懸在半空的家國大義,對于這些在泥土里刨食、在刺刀下求生的婦人來說,太遙遠,太輕飄了,她們需要的,是能緊緊攥在手里的東西,是能立刻刺向敵人的東西,是像阿桃這樣,用她們聽得懂、看得見、摸得著的語言和方式,把那份深藏的憤怒和渴望點燃,變成實實在在的、哪怕只是一點火星的力量。

宣傳,不是高高在上的布道,而是要像種子一樣,落到她們腳下的泥地里,用她們熟悉的雨水澆灌,才能生根發(fā)芽,要“接地氣”,這三個字,此刻帶著祠堂里殘留的笑聲、汗味和泥土的氣息,沉甸甸地砸進了林悅的心底,遠比任何理論都更深刻。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那些臉上還殘留著笑意、眼神卻已不同的婦人,最后落在阿桃那張充滿活力的臉上。林悅深吸一口氣,祠堂里混合著陳舊木頭、汗水和新鮮泥土的氣息涌入肺腑,她彎腰,撿起阿桃剛才丟下的那半截灰塊,走到黑板前,沒有擦去阿桃畫的那些簡陋卻充滿力量的圖形,而是就在旁邊,一筆一劃,用力地、清晰地寫下了兩個字,用的是最端正的楷體:

“蛤蟆”

她轉(zhuǎn)過身,面向祠堂里的婦女們,聲音不再是最初那種帶著回響的清亮,而是放得平緩、清晰,帶著一種沉入泥土的力量:“來,嬸子、嫂子們,咱們今天,就先認這兩個字“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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