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蘇南水鄉,空氣里沉甸甸地浮動著水汽與爛泥的土腥氣,林悅跟著引路的民兵,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這座叫李家塘的村子,腳下的泥路仿佛有生命,黏膩濕滑,每一次拔腳都帶出沉悶的“噗嗤”聲,泥點濺上她洗得發白的褲腳。遠處,一座灰黑色的日軍炮樓,像個陰沉的句號,戳在田野盡頭的地平線上,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淪陷與窒息。
村中心的李氏宗祠,門楣上斑駁的朱漆早已褪盡,露出木頭深褐色的筋骨,兩扇沉重的木門敞開著,像一張沉默而疲憊的嘴,祠堂里光線晦暗,空氣凝滯,只有幾束慘淡的光線從高處的窗欞擠進來,勉強照亮浮動的塵埃。
林悅站在臨時充當講臺的破舊供桌前,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前,是十幾個被動員來參加識字班的村中婦女,她們散亂地坐在長條板凳上,或抱著懵懂的孩子,或低頭飛快地納著鞋底、縫補著破舊衣衫,沒有交談,沒有好奇的打量,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沉寂,沉甸甸地壓在祠堂的每一寸空氣里,她們的臉龐被長年的辛勞和近在咫尺的恐懼刻下了深深的痕跡,眼神大多低垂著,或是茫然地投向祠堂角落里幽深的陰影,仿佛那里藏著什么比眼前這個陌生女學生更值得關注的東西。
林悅的心跳得有點快,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在空曠的祠堂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一絲突兀的回響。
“嬸子、嫂子們,”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而充滿力量,“今天起,咱們一塊兒認字,一塊兒學道理,咱們國家現在遭了難,被東洋鬼子欺負到家門口了,只有咱們每一個老百姓都明白國家興亡的道理,都認得清鬼子的陰謀詭計,擰成一股繩,才能把侵略者趕出去,識字,就是咱們手里的一桿槍?!?
她的話語清晰有力,帶著知識青年特有的熱忱和理想的光芒,然而這光芒似乎并未穿透籠罩在祠堂里的厚重陰霾,女人們依舊低著頭,納鞋底的針線穿梭得更快了,發出細密而單調的“嘶嘶”聲音角落里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媳婦,輕輕拍著孩子,眼神空洞地望著頭頂布滿蛛網的房梁,幾個稍大點的孩子,原本被母親按在腿邊,此刻也失去了耐性,開始在狹窄的過道里推搡嬉鬧起來,發出壓抑的、吃吃的笑聲。
林悅頓了頓,拿起一塊用灶膛灰臨時制成的粗糙“粉筆”,轉身在身后一塊用舊門板充當的黑板上,用力寫下兩個方正的大字“中”、“國”。
“大家看,這就是‘中國’?!彼D過身,指著黑板,盡量提高聲調,“我們的國家,咱們腳下的土地,我們?!?
話音未落,一個泥乎乎的小土塊,不知從哪個角落精準地飛了過來,“啪”地一聲,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門板黑板上那個“國”字的方框里,濺起一小片灰色的粉塵,緊接著,是幾個孩子再也憋不住的、爆發出來的哄笑聲,尖銳地刺破了祠堂里沉悶的寂靜。
“誰家孩子,作死啊,”一個坐在前排、顴骨高聳的婦人猛地站起來,聲音干澀而嚴厲,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疲憊與焦躁,她伸出粗糙的手指,狠狠戳向笑聲傳來的方向,幾個搗蛋的小鬼頭像受驚的麻雀,立刻縮著脖子噤了聲,但臉上那滿不在乎、甚至帶著點惡作劇成功的得意神情,卻并未完全褪去。
林悅伸向黑板的手指僵在半空,那泥塊留下的污痕,像一塊丑陋的傷疤,蓋住了她剛剛寫下的那個寄托著無限熱望的“國”字,一股涼意順著她的脊背爬升上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感覺喉嚨被祠堂里這無形的、粘稠的冷漠堵住了,她精心準備的救國理論、喚醒民眾的激昂話語,此刻都顯得如此空洞乏力,如同拳頭打在了一堆吸飽了水的爛棉絮上,悄無聲息,毫無回應,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祠堂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幾個婦人壓抑的嘆息聲,和納鞋底時麻繩穿過布層那單調的“嗤啦”聲,先前那個呵斥孩子的婦人,重重地坐回板凳上,目光掠過林悅,投向祠堂門外那片被陽光照亮的空地,眼神空洞而遙遠,仿佛那里才有她真正關心的東西。
林悅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她攥緊了手里的灰塊,指尖的涼意直透心底,那些書本上的字句,民眾的愚昧需要啟蒙,救國的道理需要宣講,在此刻殘酷的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而遙遠,她們聽不懂她的“國家興亡”,她們的目光被日復一日的沉重勞作和對炮樓刺刀的恐懼死死地釘在地上,釘在眼前這一寸不得不掙扎求生的方寸之地,她的“槍”,她們根本不知道如何拿起,甚至不知道為何要拿起。
就在這令人難堪的僵持幾乎要將林悅徹底吞沒時,祠堂門口的光線被一個身影擋住了。
是阿桃,她一手拎著個空竹籃,一手隨意地抹了下額角的汗,粗黑的麻花辮搭在肩上,她顯然剛從外面回來,褲腳還沾著新鮮的泥點子,阿桃那雙潑辣靈動的眼睛掃視了一圈祠堂內的情景,目光掠過沉默的婦人、噤若寒蟬的孩子,最后落在僵立在黑板前、臉色微微發白的林悅身上,阿桃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像是瞬間就明白了這“冷場”的根源。
她沒看林悅,也沒說話,徑直走到祠堂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然后,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清亮而略帶沙啞的、地道的蘇南鄉音,毫無預兆地開口唱了起來:
“東洋兵,腿毛長,”
“蛤蟆眼,塌鼻梁,”
“搶了米缸又搶娘,”
“炮樓修得高又亮,”
“頂個屁用場。”
“姑奶奶的土炮響一響,”
“轟他個王八見閻王?!?
這歌聲不高亢,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瞬間打破了祠堂里令人窒息的沉寂,歌詞俚俗直白,充滿了粗野的咒罵和辛辣的諷刺,描繪著那些盤踞在炮樓里、日日壓在她們心頭的敵人形象,那最后一句“轟他個王八見閻王”,更是帶著一種解恨的狠勁。
歌聲落下,祠堂里出現了短暫的、奇異的真空般的寂靜。
隨即,一聲壓抑不住的嗤笑從角落里響起,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如同冰面碎裂的聲響,先是幾個年輕的媳婦忍不住捂住了嘴,肩膀可疑地聳動著,接著,連那幾個原本一臉麻木、只知低頭干活的年長婦人,緊鎖的眉頭也微微松動了一下,嘴角扯動起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那是一種極其隱秘的、帶著苦中作樂意味的宣泄。
林悅愕然地站在原地,手中的灰塊不知不覺滑落在地,在腳邊摔成一攤不起眼的灰末,她看著阿桃那張因為唱歌而微微泛紅、帶著點得意神氣的年輕臉龐,再環顧四周那些婦人臉上第一次出現的、雖然短暫卻真實存在的松動表情,一種強烈的沖擊感攫住了她。
原來,道理不需要那樣高懸在空中,原來,點燃人心里的火,需要的不是那些她背得滾瓜爛熟的救國理論,而是這樣帶著泥土腥氣、帶著切齒痛恨、甚至帶著粗俗笑罵的、活生生的聲音?阿桃那短短的幾句鄉音俚語,像一把生銹卻無比鋒利的柴刀,瞬間劈開了橫亙在她與這些沉默婦人之間那堵無形的高墻,讓她窺見了墻后那同樣熾熱、卻深埋于恐懼和麻木之下的憤怒與渴望。
祠堂外,水鄉的陽光依舊明亮,遠處炮樓的陰影頑固地投在大地上,祠堂內,那凝滯的冰層被阿桃的歌聲撬開了一道縫隙,微弱的空氣開始流動,林悅胸腔里那顆被冷場凍得有些發僵的心,也隨著這流動,重新有力地搏動起來,帶著一種全新的、灼熱的領悟,她默默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灰塊碎末,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顆粒摩擦著掌心,一種沉甸甸的、落回地面的踏實感,悄然取代了之前的漂浮與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