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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江南

臨行前的最后一夜,賈琰踏入了那片許久未曾涉足的清幽之地——瀟湘館。

月色如水,竹影婆娑。

黛玉早已在窗前,為他設下了一席清茶。

她今日顯得格外安靜,只是默默地煮水、點茶,將一杯散發著蘭花香氣的茶湯,推到賈琰面前。

看著眼前這個比出征前,眉宇間多了幾分凌厲與沉郁的少年,黛玉的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此去江南,路途遙遠,生死難料。”賈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即將遠行的沙啞,“府里人多眼雜,鳳嫂子那邊,目標又太大,容易引人注目。想來想去……”

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極致的信任:

“我唯一能信得過,也唯一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的,只有林妹妹你。”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的、極其普通的半片銅錢,輕輕地放在了黛玉面前。

“這是信物。”

“未來數月,我可能會……音訊全無。”他的聲音,變得極其凝重,“若是有從江南來的信差,自稱是我的‘故人’,拿著另外半枚銅錢來尋你。請你……務必將他帶來的東西,收下。”

他看著黛玉那雙瞬間睜大的、充滿了震驚和擔憂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問。只需將它,妥善保管。然后在最合適的時候,交給最應該看到它的人。比如,平兒姐姐,又或者……國子監里,那位姓吳的兄長。”

黛玉冰雪聰明,她瞬間就明白了這半枚銅錢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

賈琰,這是在把她,變成他整個京城情報網絡的“核心中轉站”!是把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他所有后手的“鑰匙”,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會害怕嗎?會的。那是一份足以壓垮任何一個閨閣少女的重擔。

但,在害怕之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被“唯一信任”的、充滿了使命感的戰栗!

她沒有猶豫。

她伸出那雙素白纖細的手,極其鄭重地,將那半枚尚帶著賈琰體溫的銅錢,收進了自己的掌心。

她抬起頭,那雙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再無半分怯懦,只有一種與他共赴危局的、令人心折的堅定。

“琰哥哥,你放心。”

“只要黛玉還活著一日,這瀟湘館……就永遠是你的‘驛站’。”

次日,黎明。

榮國府的側門,在晨霧中悄然打開。

沒有德勝門的喧囂,沒有旌旗,沒有禮樂。

只有一輛極其普通的、在京城隨處可見的青布馬車,和幾匹神情肅穆的馬。

賈琰換上了一身最普通的、士子奔喪時才會穿的粗麻孝服。他的身邊,只帶了忠心耿耿的老仆忠伯,以及另外兩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眼神卻異常精悍的隨從。

門內,幽深的門洞陰影里,站著幾個為他送行的人。

王熙鳳一襲便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鳳目里,卻寫滿了“保重”和“等你回來”。

崔令儀,竟也破天荒地,與陳景明一同,出現在了榮府的側門附近。她依舊是一襲鴉青直裰,只是靜靜地站在遠處的一棵大槐樹下,像一尊沉默的望夫石。

他們之間,沒有一句言語的交談。

只有在晨霧中,穿梭的、沉重的、心照不宣的眼神。

賈琰對著那幾個方向,深深地,一揖到底。

然后,他決然地,轉過身,踏上了那輛樸實無華的馬車。

車夫一揚鞭。

馬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咯咯”的聲響,駛入了清晨那片尚未完全散去的、充滿了未知與殺機的薄霧之中,向著南方,那片他父親的埋骨之地、也是帝國最大的風暴眼,緩緩駛去。

京城,在他身后,漸漸模糊成一個巨大的、金碧輝煌的剪影。

賈琰靠在顛簸的車廂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袖中,藏著可以買通關節的五萬兩“軍火”,藏著可以號令江南官場的“護身符”。

他懷里,藏著那封來自北靜王的、教他如何屠龍的“密信”。

他心中,裝著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最沉重的“托付”。

而他此行的“名義”,只有一個——

去江南,為父奔喪。

順便……將那里的天,捅個萬劫不復的、巨大的窟窿。

自德勝門那場盛大而詭異的“凱旋”儀式之后,賈琰的名字,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在京城這潭深水里,炸出了無數復雜的、嘶嘶作響的泡沫。然而,作為風暴眼的主角,他本人卻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悄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他稱“喜峰口一役,牽動舊創”,再次告假,將自己徹底關進了梨香院那方小小的天地,謝絕了一切訪客。

京城向南的官道之上,一輛極其普通的青布馬車,混雜在南來北往的商隊與行人之中,不疾不徐地行駛著。

車輪碾過塵土,發出單調而有節奏的“咯咯”聲,仿佛在為一段漫長而又充滿未知的旅途,打著沉悶的節拍。

車身陳舊,看不出任何顯赫的標記。護衛在側的,也只有三五名騎著健馬的“隨從”,他們穿著半舊的短打,風塵仆仆,神情肅穆,看起來就像尋常大戶人家護送主人遠行的家丁。

這便是賈琰的“奔喪”隊伍。

每當遇到沿途的驛站或是官兵盤查,賈琰便會親自掀開車簾。他穿著一身早已洗得發白的粗麻孝服,臉色因刻意的妝點而顯得更加蒼白憔悴,手中,則恭敬地捧著一方黑漆描金的靈位牌,上面清晰地刻著“先考賈公諱懷沙之靈位”幾個字。

他會對盤查的官吏,用一種沙啞而又充滿了孝子悲戚的口吻,懇切地說明自己是“護送先父靈位,歸葬金陵祖墳的落魄士子”。

這副模樣,任誰見了,都不會將他與半月前那個在德勝門前、接受皇恩封賞的少年英雄聯系在一起。只會心生同情,感慨一句“世事無常”,然后揮手放行。

然而,一旦馬車駛入無人的荒僻路段,或者進入那狹小、顛簸的車廂之內,整個團隊的氣氛,便會瞬間從“悲戚的奔喪”,切換為“高效的軍事行軍”。

那兩名由周正親手挑選、偽裝成隨從的銳健營老兵——一個身材魁梧、沉默如鐵、名為“鐵牛”的漢子,一個身形精瘦、眼神機警、代號“猴子”的斥候——會立刻向賈琰匯報他們沿途觀察到的一切:

“……前方三里,有一座石橋,看橋墩的水痕和石縫的青苔,應是前朝舊物,年久失修,不堪重負,大隊車馬需涉水而行。”

“……剛才過去的那個村子,十室九空。據路邊老農所言,去歲大旱,今春又加了三成的漕運雜役,青壯都跑光了。村里的井,快要干了。”

他們匯報的,不再是風花雪月,而是最真實的、關乎“行軍”與“民生”的細節。

夜間宿營時,賈琰更是沒有片刻停歇。

在野外的篝火旁,他會親自要求鐵牛和猴子,教授老仆忠伯和另外幾個真正的、只會些粗淺拳腳的榮府家仆,一些最基礎的預警、格斗、乃至如何在混亂中自保的技巧。

從如何通過風聲和鳥鳴判斷周圍是否有人,到如何利用匕首在最近的距離內一擊斃命;從如何處理傷口,到如何在被追擊時,利用地形擺脫敵人……

這些從銳健營血與火中錘煉出的“殺人技”,被兩個老兵用最簡潔、最殘酷的方式,灌輸進這些家仆的腦子里。

起初,忠伯他們還有些不適應,但當他們看到賈琰,這個在他們眼中“金尊玉貴”的少爺,正一絲不茍地,用一塊磨刀石,反復打磨著那柄名為“青霜”的、寒氣逼人的長劍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們知道,這趟南下之路,絕不是簡單的“奔喪”。

這是一場……出征。

這一夜,馬車行至一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僻之地,只能在路邊的一片小樹林里,點起篝火,將就著宿營。

賈琰與忠伯,并肩坐在火堆旁。跳動的火焰,將兩人一老一少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忠伯,”賈琰撥弄著火堆,看似無意地開口,“你跟我父親,在江南待了那么多年。那邊的日子……是不是比京城,要舒心些?”

忠伯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在火光下顯得愈發溝壑縱橫。他渾濁的老眼看著火焰,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沉默了半晌,才用一種極其平淡、麻木,卻又字字沉重的口吻,說道:

“……舒心?少爺,那要看是對誰了。”

“對那些住在瘦西湖邊上園子里的老爺們來說,揚州城,是神仙日子。每天聽著曲兒,喝著茶,銀子就像運河里的水,嘩嘩地往他們口袋里淌。”

“可對我們這些……不是住在園子里的人來說……”忠伯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少爺,老爺當年在鹽運司,嘴邊總掛著一句話。他說,揚州城里賣的鹽,有一半是白的,另一半……是紅的。”

賈琰的心,微微一沉。

“白的,是官府發引的官鹽。而那紅的……”忠伯伸出他那雙干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在火光前攤開,“是拿我們這些鹽工、灶戶的血,給染紅的。”

“我……我還記得,”他的聲音,變得有些艱澀,“有個鹽工頭兒,外號叫‘張二麻子’的。人最老實本分,力氣也大,一個人能扛三包鹽。就因為有一回,官府按人頭發‘鹽引’(一種鹽業憑證),他數了數,發現少了好幾張,這意味著他們那一伙人,白干了一個月都湊不齊鹽課。他就仗著膽子,去找管事的小吏理論……”

篝火“噼啪”一聲,爆出一串火星。

“……第二天,人就在鹽河里找到了。說是喝醉了酒,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忠伯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舊事,“可誰都知道,張二麻子他……從不喝酒。他家里,還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娃兒,和他那個瞎了眼的老娘。”

“老爺為這事,在司里,跟上官拍了桌子,罵娘了。鬧得很大。可后來……”忠伯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也就,沒后來了。”

賈琰沉默地聽著。這些故事,比任何奏報上的數字,都更冰冷,也更滾燙。它將他此行的“復仇”,賦予了一層更加沉重的意義。

馬車進入山東地界,在一處名為“臨清”的水陸碼頭大鎮,停了下來。這里是運河沿岸最重要的商品集散地之一,車水馬龍,人煙稠密。

隊伍需要補充糧草和飲水,賈琰決定,在此處,第一次動用王熙鳳交給他的那份“力量”。

他換下孝服,穿上了一身普通的士子襕衫,帶著機警的“猴子”,走進了鎮上最大、也最氣派的一家錢莊——“匯通錢莊”。

錢莊內,人來人往,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一位看起來精明干練的大掌柜,正滿臉堆笑地,應酬著一位綢緞莊的老板。

賈琰徑直走到柜臺前,從懷中,取出了那張面額最小的、王熙鳳給他的最高等級的“信票”。

“兌一百兩銀子。”他的聲音不大。

柜臺后的伙計接過信票,起初還帶著職業性的微笑,但當他的目光,觸及到信票角落那個用特殊墨水印制的、極其隱秘的“鳳”字暗記時,他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他臉色煞白,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將信票遞還給賈琰,聲音顫抖:“客……客官,您……您請稍后!”

他連滾帶爬地跑進內堂。

不出十個呼吸的功夫,那位剛才還意氣風發的大掌柜,已經一路小跑地沖了出來。他的臉上,再無半分生意人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于恐懼的、極度的恭敬。

他屏退了左右,親自將賈琰,請進了錢莊最核心的、由厚重的鐵門把守著的密室之內。

“小人……臨清分號掌柜劉順,不知是……是東家貴客駕臨,有失遠迎,罪該萬死!”一進密室,劉掌柜“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額頭死死地貼在了冰冷的青磚地上。

賈琰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對王熙鳳的這個“地下商業帝國”的能量,有了全新的認識。

他沒有讓他起來,只是平靜地問:

“我有些事,想知道。你能辦嗎?”

“公子爺您請吩咐!小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給您辦得妥妥帖帖!”

賈琰點點頭,他要測試這個網絡的極限。他問出了一個極其刁鉆、也極其致命的問題:

“我要知道,最近一個月,所有從揚州沿運河北上的‘私鹽’船隊,它們分別掛的誰家的旗號,在哪個碼頭卸的貨,最終又送進了京城哪幾位大人的府里。以及……這個臨清鎮上,漕運碼頭的把頭,跟咱們山東巡撫衙門里哪位師爺……關系最鐵?”

劉掌柜聽到這個問題,渾身劇烈一顫。但他沒有絲毫猶豫,只是磕了個頭,沉聲道:“請公子爺,在此靜候一個時辰。小人……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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