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喜峰口下最后的寧靜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4495字
- 2025-07-20 23:26:50
“捷報”送出京城的第三日,黎明。
使團隊伍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抵達了預設的戰場——狼牙谷。
這里是一處天然的“口袋陣”。狹長陡峭的谷道如同巨獸咧開的喉管,將天地切割成一線,兩側是刀劈斧鑿般的山壁和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清晨的薄霧在谷底氤氳不散,更添幾分殺機四伏的陰冷。
抵達之后,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和集結號令。周正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鐵塔,只用了幾個簡潔而有力的戰術手勢。
三百名銳健營精銳,瞬間化作一臺高效而無聲的戰爭機器。
“工!”
——隨著什長壓低喉嚨的短促命令,負責工兵作業的士兵們立刻散開。他們用特制的短柄鐵鍬,在谷道幾個關鍵的節點,飛速地挖掘著陷馬坑,坑底插上削尖的竹刺。更多的士兵則像敏捷的猿猴,攀上山壁,將沉重的滾石擂木,用浸透了油脂的粗大藤蔓固定在預設的攻擊位置。整個過程,只有工具與泥土、巖石摩擦的沉悶聲響,詭異而壓抑。
“弓!”
——弓弩手們褪去了沉重的外甲,只著便于攀爬的輕便皮甲。他們仔仔細細地檢查著每一根弓弦的韌度,將一捆捆尾羽染著不同顏色的箭矢,分發到兩側山崖的伏擊點。有的箭頭,在微弱的天光下,閃爍著幽藍的、屬于劇毒的微光。
為了加強迷惑性,賈琰還特意讓人在谷口外圍,留下了一些偽裝的、看起來像是“二流邊防巡邏隊”留下的凌亂營地痕跡——幾堆早已熄滅的、燒得亂七八糟的篝火,幾個被隨意丟棄的、空的劣質酒囊,甚至還有幾件故意撕破的、非銳健營制式的破舊軍服。
山崖最高處,一處被巨石和松林完美遮蔽的凹地,成了臨時的指揮所。
范鎮手持輿圖,反復核對著每一處伏擊點的布置,確保與沙盤推演分毫不差。周正則親自巡視著一線,用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檢查著每一處陷阱的深度和偽裝。
而賈琰,獨自站在指揮所的最前端。他手里拿著一個在這個時代顯得極其怪異的、由數片琉璃鏡筒和黃銅拼接而成的單筒望遠鏡,默默地、一寸寸地,掃視著遠方那片被晨霧籠罩的、危機四伏的地平線。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靜得如同即將舉行一場最尋常的田獵。
就在所有的軍事部署即將完成,山谷即將重新恢復死寂的前一刻,意外,發生了。
“報——!”一名負責最外圍警戒的斥候,如鬼魅般從林中現身,他單膝跪地,聲音急促,“將軍!先生!琰參軍!谷口前方五里地,發現一小股……南下的流民!正朝著我們這邊來!”
指揮所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有多少人?什么來路?”周正的聲音冰冷。
“看裝束是關墻附近的邊民,扶老攜幼,約摸……十五六口人。看樣子是聽到了風聲,連夜逃難出來的?!?
這是一個致命的兩難抉擇!
周正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殺機。作為軍人,他太清楚這十幾口“活人”的存在,意味著什么。他們的哭喊,他們的行蹤,甚至他們被女真人抓住后的拷問……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足以讓這三百銳健營精銳,連同整個伏擊計劃,徹底葬身在這座山谷里!
“派人去,將他們……驅趕向西側的山路?!敝苷穆曇衾淇岫咝?,“生死,各安天命。絕不能讓他們靠近谷口半步!”
“周將軍!”一直沉默的水溶世子,聽到這冷酷的命令,再也忍不住,臉色煞白地懇求道,“他們……他們也是大周的子民??!我們……我們怎么能見死不救!”
范鎮看著那張攤開的輿圖,久久不語。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充滿了掙扎和痛苦。他經歷過太多這樣殘酷的抉擇,理智告訴他,周正的命令,雖然無情,但卻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婦人之仁,只會害死更多的人。
就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賈琰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我們救。”他平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在周正和范鎮震驚的目光中,他走到那張簡易的沙盤前,指著那群流民即將經過的一處必經的、名為“斷魂坡”的狹窄隘口,用一種更加冰冷、也更加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出了他的“魔鬼方案”:
“但是,不是現在救。也不是……我們去救?!?
“周將軍,”他的目光轉向周正,“派你麾下最精悍、也最擅長偽裝的斥候什長,帶十個弟兄。扒下那幾個被我們處理掉的女真探子的皮襖,臉上抹上鍋灰和血。去那里,‘迎接’他們?!?
“迎接”兩個字,他說得輕描淡寫,卻讓水溶世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動作要快,要狠。要讓他們看到,真正的‘殘暴’是什么樣子。要在他們心中,種下最深的恐懼。”
“然后,”賈琰的竹竿,移到了隘口的另一側,“再由我們另一隊穿著‘大周軍服’的斥候,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經過一番‘慘烈’的廝殺,‘擊退’那伙‘女真人’,將他們‘救’下來?!?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因這番話而目瞪口呆的眾人,平靜地解釋道:
“最后,告訴他們,女真的大部隊馬上就要來了,這里是唯一的、我們能為他們守住的安全之地。讓他們立刻躲進我們指定好的、最隱蔽的那處山洞里。并用最嚴厲的軍法警告他們,在我們發出信號之前,無論聽到任何聲音,看到任何火光,都絕不能出來一步。否則,他們面對的,將是比女真人更可怕的、來自我們自己人的……軍法處置!”
他看著周正那雙瞬間了然、又閃過一絲敬畏的眼睛,聲音變得更加冰冷:
“只有讓他們親眼見過‘地獄’,他們才會真正珍惜我們給予的‘庇護’?!?
“只有讓他們對‘女真’和‘軍法’的恐懼,深入骨髓,他們才會把我們的‘警告’,奉為金科玉律,變成絕對的、不會出任何差錯的‘沉默’。”
“這,不是殘忍?!辟Z琰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范鎮那張無比復雜的臉上,“這是在用一次可控的、絕對安全的‘表演’,去換取他們十幾條性命的‘萬無一失’,和我們整個伏擊計劃的‘萬無一失’?!?
“慈不掌兵,”他的聲音如同磐石般堅定,“但真正的‘慈’,不是一時的心軟,而是用最雷霆的手段,去謀取最仁善的結果,從而拯救更多的人?!?
山洞之內,只剩下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范鎮看著眼前這個面色平靜、侃侃而談的少年,第一次,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超越了“謀略”的、屬于真正“統帥”的、冷酷而又悲憫的“王者之心”。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猶豫都消失了,只剩下決斷:“……就按,琰參軍說的辦。”
那場被精心導演的、“英雄救美”般的“營救”,被完美地執行了。
當那十幾個嚇得魂飛魄散、對“救命恩人”感恩戴德的流民,被安置進那個隱蔽而安全、且有專人看守的山洞后,夜幕,再次降臨。
狼牙谷,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險的死寂。所有的陷阱都已就位,所有的士兵,都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潛伏在他們各自的陣地上,等待著最后的時刻。
指揮所內,篝火被熄滅了。只剩下冰冷的夜風,和遠處隱約的蟲鳴。
賈琰、范鎮、周正三人,并肩站在山崖的邊緣,迎著那刺骨的夜風,默默地注視著黑暗的谷口。
在他們身后不遠處,山洞的方向,隱隱傳來幾聲被壓抑著的、劫后余生的啜泣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連星光都仿佛被黑暗吞噬的、黎明前最深沉的時刻。
一陣極其微弱的、但確定無疑的、屬于大軍團行軍的、沉悶的震動感,從遠方的地平線,通過巖石,隱隱約預地……傳遞了過來。
周正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關節發出“咯”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范鎮捋了捋被夜風吹得冰冷的胡須,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沙啞地說道:
“……狼群,進谷了。”
賈琰沒有說話。
他只是緩緩地,從背后,抽出了那柄在黑暗中,依然散發著幽幽寒光的——“青霜”。
劍身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一道幽暗的、仿佛已經聞到血腥味的、嗜血的光芒。
大戰,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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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八年,五月初六。
一騎快馬,身插令旗,自德勝門滾滾煙塵中絕塵而入。馬蹄踏在京城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急促而清脆的響聲,如同敲響了某種儀式的序曲。馬上騎士一身征塵,口中高呼著:
“北疆大捷——!狼牙谷大捷——!”
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功勛的榮耀。
消息像被投入靜湖的巨石,瞬間在整個京城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過半日,八百里加急的正式奏報便送抵御前。隨即,一道道彰顯著皇恩浩蕩與雷霆震怒的圣旨,如雪片般從宮中飛出,落向京城各處權重之地。
榮國府,這艘在風雨中飄搖的巨艦,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捷報”與“哀榮”,被猛地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榮禧堂內,氣氛莊重得令人窒息。
檀香與龍涎香混合的昂貴氣息,也壓不住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刻意營造的悲傷。地上鋪著厚厚的、嶄新的深色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腳步聲。往日里言笑晏晏的丫鬟仆婦們,此刻都斂聲屏氣,垂手肅立,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哀戚。
宮中追封賈珍為“忠勇寧國公”,并賜國葬之禮的圣旨,如同最華麗的祭品,被供奉在堂前的香案之上。兩側,則堆滿了流水般送來的金銀、綢緞、玉器、藥材等撫恤賞賜,那珠光寶氣,幾乎要將這滿室的“哀傷”,映照成一場荒誕的慶典。
賈母端坐主位,身上穿著一襲深棕色的福壽團花紋命婦常服,手中捻著念珠,雙目微閉,臉上看不出悲喜。
王夫人跪坐在她下首的蒲團上,正用一方素白的手帕,不住地擦拭著眼角。她的哭,是真的。那淚水里,有對賈珍這般“橫死”的兔死狐悲,但更多的,是一種看到“別人家的孩子”以性命換來功名時,對自己那被牢牢護在內宅的寶玉的未來,所產生的、巨大的、發自內心的恐懼。
她哽咽著,聲音里是真切的后怕:“老祖宗,珍哥兒……真是咱們賈家的忠臣,是烈士??!只是……只是這刀槍無眼,邊關之地,實在是太兇險了!想起來就讓人心驚肉跳……寶玉他……他身子骨弱,性子又純善,可萬萬經不起這等風波和兇險?。 ?
她的哭訴,不是在為賈珍哀悼,而是在為自己的兒子“求情”。她怕了,被這份用鮮血換來的“榮耀”徹底嚇怕了。賈琰和賈珍的“功名路”,在她看來,就是一條通往地獄的黃泉路。她只想讓自己的寶玉,離這條路越遠越好。
賈母緩緩睜開眼,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言道:“癡兒,快起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珍哥兒是為國盡忠,死得其所,是他的造化,也是咱們賈家的體面。你莫要太過傷心了。”
話語溫和,卻已不動聲色地,為這場“死亡”,定下了“體面”和“造化”的基調。
就在這時,簾櫳一響,王熙鳳款步而入。
她今日也穿了一身寶藍素緞的比甲,臉上未施脂粉,眼圈微微泛紅,顯然也是“哭過”的樣子。她先是規規矩矩地給賈母行了禮,然后才走到王夫人身邊,用帕子擦著“眼淚”,聲音沙啞地勸慰道:“二太太,您可得保重身子。珍大哥哥在天有靈,也不愿看到您為他傷心成這樣?!?
她的表演,滴水不漏。
在完成了所有“悲傷”的儀式后,她才仿佛“不經意”地,轉向賈母,低聲“匯報”工作:
“老祖宗,宮里賞下的東西,我都著人清點入庫了。只是……”她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又不得不說的意味,“方才,長公主殿下也私下派人送來了許多上好的傷藥和滋補品。奴才斗膽問了一句,來人說……是殿下體恤……體恤琰弟在狼牙谷一戰中,為了護衛使團也受了些輕傷,特意賞下來,讓他調養身子的。”
她微微抬眼,飛快地看了一眼賈母和王夫人的神色,又立刻垂下:
“殿下還特意傳了話,說……琰弟此行護衛周全,策應得力,也算有功。讓咱們府里好生照看,莫讓他累著了。等他回京,殿下……還要親自召見呢?!?
這番話,說得何其巧妙!
她將賈琰的“功”,與賈珍的“死”,以一種最鮮明、也最殘忍的方式,并置在了賈母和王夫人的面前。
賈珍,用命換來了一個追封的“烈士”名頭。
而賈琰,一個活生生的、毫發無損(在她們看來)的英雄,不僅得到了銳健營和范鎮的共同保舉,更是得到了長公主殿下“指名道姓”的關懷和“親自召見”的承諾!
孰輕孰重?誰才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