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jiān)，率性堂。

午后的陽光透過新糊的高麗紙窗欞，暖融融地灑在書案上，空氣中浮動著新墨與書卷的清香，驅(qū)散了往日的沉郁。

講席之上，崔令儀正在講授《禮記·中庸》，她依舊是一身素凈的鴉青直裰，鴉發(fā)如墨，一絲不茍地綰在腦后，只簪著那支象征“文膽”的御賜“千秋筆”。

然而，今日的率性堂，氣氛卻與往日迥異。

坐在后排的程景明，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身旁的陸明遠，壓低了聲音，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與探究：

“陸兄，陸兄！你覺不覺得……崔博士她……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陸明遠正襟危坐，聞言微微側(cè)頭，目光也投向講席上那道清冷的身影，眼中同樣帶著一絲新奇：“嗯？哪里不一樣？”

程景明舔了舔嘴唇，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匯：

“以前她講《禮記》，那感覺……嘖，就跟站在臘月里的冰窟窿邊上似的！字字句句都帶著寒氣，眼神掃過來，咱們都得縮脖子！可現(xiàn)在……”

他頓了頓，眼神發(fā)亮，“現(xiàn)在雖然還是清冷，但……怎么說呢？就像那三九天的冰河，表面上還凍著，可底下……底下有暖流在淌！你瞧她講到‘致中和’那段……”

恰在此時，崔令儀正講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闡述其與治國理政、人事謀略的微妙關(guān)聯(lián)。

她的聲音依舊清越，但語調(diào)中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被點亮的神采。

講到精妙處，她竟下意識地拿起那支“千秋筆”，并未蘸墨，只是用筆桿在空中虛虛一點，如同在無形的棋盤上落下一子，動作流暢而帶著一種意氣風發(fā)的自信！

那微微揚起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生動的弧度！

“看見沒！看見沒！”

程景明激動地差點拍大腿，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雀躍，

“笑了！她剛才絕對笑了！雖然就那么一下！還有那筆！以前她講課，筆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放硯臺上的！哪會這么……這么瀟灑地比劃！”

陸明遠也看得有些發(fā)怔，喃喃道：“確實……感覺整個人都……活泛了？”

程景明眼珠一轉(zhuǎn)，神秘兮兮地湊得更近，用氣聲道：“還有更奇怪的！我注意好幾次了！”

他目光飛快地掃了一眼坐在前排、神色平靜如水的賈琰，又迅速收回，

“她講著講著，那眼神，會像被什么勾住似的，非常快、非常輕地，往咱們賈兄那邊……瞥一眼！真的，就一眼！比蜻蜓點水還快！馬上就收回去，繼續(xù)講她的課！”

他模仿著那眼神，努力描述：

“那眼神……嘖，我說不上來具體是啥意思，反正跟以前那種看誰都像欠她八百兩銀子的冷冰冰不一樣！倒像是在……在確認什么？或者……像是在跟賈兄無聲地交流？對！就是那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感！你們說，奇不奇怪？”

陸明遠和其他幾個豎著耳朵聽的監(jiān)生，都下意識地看向前排的賈琰。

賈琰依舊端坐，脊背挺直，目光專注地落在書卷上，仿佛周遭的竊竊私語都是過耳清風，對程景明那番驚世駭俗的“八卦”置若罔聞。

-----------------

梨香院的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

賈琰并未因國子監(jiān)的暖意而松懈。

他面前攤開的，不是經(jīng)史子集，而是一幅極其詳盡、標注著山川河流、關(guān)隘堡寨的《北境邊防輿圖》。

圖旁，范鎮(zhèn)正用一根細長的竹簽，在輿圖上精準地點劃著。

“穆爾哈齊此人，狡詐如狐，兇狠如狼。他絕不會正面強攻山海關(guān)。”

范鎮(zhèn)的聲音低沉而篤定，竹簽點在輿圖上一個不起眼的隘口，

“喜峰口！此處山勢險峻，守軍懈怠，且距離其冬季牧場最近，補給線最短。他必選此地為突破口！”

賈琰的目光緊緊跟隨竹簽的移動，腦中飛速運轉(zhuǎn)：

“若我是他，破關(guān)之后，絕不會戀戰(zhàn)攻城。目標只有一個——糧！”

他的手指沿著輿圖上幾條蜿蜒的虛線劃過，“避開重鎮(zhèn)，直插通州！燒倉劫糧！斷我京畿命脈！”

“正是！”

范鎮(zhèn)眼中精光爆閃，“故而我等應對，亦在‘奇’字！重兵守山海關(guān)為‘正’，示敵以強。精兵伏于喜峰口后險要山谷，待其前鋒盡入，斷其歸路！此為‘奇’！更需一支死士，繞行敵后，焚其草料儲備！釜底抽薪！”

兩人你來我往，竹簽在輿圖上飛快移動，勾勒出一條條進軍路線、伏擊地點、奇襲路徑。

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反復推敲，每一種可能都被納入考量。

沙盤推演的精髓，此刻盡數(shù)凝結(jié)在這張輿圖之上，化作一份詳盡到令人發(fā)指的“喜峰口伏擊計劃”！

當長公主那份描金灑銀、帶著清冽梅香的請柬送達梨香院時，賈琰只是平靜地看了一眼，便將其置于案頭。

他眼中再無初次的忐忑或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棋手終于等到落子時刻的沉穩(wěn)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

他小心地將那份凝聚了他與范鎮(zhèn)心血的“伏擊計劃”卷好，收入一個特制的防水皮筒。

然后，他拿起那柄被青布包裹的“青霜”劍，手指拂過冰冷的劍鞘。

這一次，他帶上的不再是象征性的禮物，而是足以撬動帝國戰(zhàn)局的致命籌碼！

-----------------

李長寧今日未著那身標志性的玄黑鳳袍，換了一襲深絳色金線云鳳紋宮裝，斜倚在鋪著柔軟白狐裘的闊榻之上。

指間捻著一支初綻的魏紫牡丹，神情帶著難得的幾分慵懶與閑適，連帶著看人的目光都柔和了幾分，少了些穿透骨髓的凌厲，多了幾分審視中的欣賞。

“琰弟來了？”

她抬眸，唇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抹淺笑，如同融化冬雪的初陽，

“坐吧。今兒雪化得干凈，聽聽戲，說說話。”

一聲“琰弟”，自然親近，無形中將彼此距離拉至可并肩而論的“同輩翹楚”之間。

賈琰依言坐下，姿態(tài)謙恭有禮，心下卻敏銳地捕捉到長公主今日的不同——少了試探的鋒芒，多了一份從容下的認可。

暖閣內(nèi)浮動著清雅的熏香和淡淡的牡丹芬芳，氣氛是前所未見的松融。

侍女奉上清茗。

李長寧輕呷一口，似閑聊家常般開啟話題，言語間卻指向了京城近日最引人注目的“家事”：

“前幾日北靜王府的花會，倒是繁華。榮國府那位老太君，拉著甄家姑娘的手，眼中是藏不住的歡喜滿意。寶玉那孩子，懵懂天真，卻也別有一番赤子純?nèi)弧！?

她話音微頓，鳳目含著洞察的光芒掃過賈琰，“你那當家姐姐鳳丫頭，如今更是風生水起。‘雨余青’的雅名，連深宮里的娘娘們都聽說了風聲，贊她心思靈巧，手腕了得。”

她放下茶盞，指尖在那朵牡丹花瓣上輕輕拂過，話鋒卻陡然轉(zhuǎn)深：

“琰弟，你看這一樁樁事。老太君為寶玉擇媳，取的是溫婉賢淑，穩(wěn)字當先；鳳丫頭在外頭闖蕩，依仗的是潑辣膽識，變中求機。這內(nèi)宅的‘守’與外頭的‘闖’，看似南轅北轍，可說到底，求的不過是同一個字。”

她并未等賈琰回應，目光悠遠地投向窗外新綠的庭院，聲音里帶著一種少有的、近乎感慨的沉靜：

“一個‘家’字罷了。為長者，所求不過是門戶安穩(wěn)，子孫福澤綿長；為能者，所爭不過是于衰頹中覓生路，于風雨里撐起一片遮風擋雨的檐。方式不同，這顆心，卻是相通的。”

。李長寧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雕梁畫棟，看到了萬里河山：

“這天下社稷，何嘗不是一個更巨大的‘家’？內(nèi)有億兆黎庶，外有虎狼環(huán)伺。有人安于守護現(xiàn)世安穩(wěn)，有人志在開辟生路新天。可倘若無人去闖，去爭，去扛起那道擋在億萬生民前的鐵壁銅墻，那內(nèi)宅的方寸安穩(wěn)，又豈能長久？終歸不過是夢幻泡影！”

賈琰想起了梨香院的寂靜清寒，吳銘眼中泣血的悲憤控訴，范鎮(zhèn)沙盤上那無聲卻驚心動魄的殺伐推演，更想起這繁花似錦的京城之下，那隱隱涌動、足以顛覆一切的暗流！

一種深沉厚重的激流，在他胸中奔涌澎湃。

他霍然抬首，目光灼灼地迎上長公主那深邃如海的眼眸，聲音低沉卻清晰無比，蘊含著同齡人罕有的家國情懷：

“殿下睿見！學生近日于典籍國策間往復思量，愈感這看似承平的錦繡之下，實有隱雷滾動！東南漕脈不暢，尤勝頸側(cè)頑栓；北疆去歲酷寒，今春恐成餓虎垂涎之餌；廟堂之上，新舊鴻溝難平；更堪憂者……”

他語聲一頓，更加凝重，“邊陲之外，餓狼磨牙吮血，伺機而動！若只求家宅暫時和樂，不思深根固柢、未雨綢繆，恐…恐終有大廈將傾之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這不再僅僅是見解的附和，而是發(fā)自肺腑的共鳴！

他將對家族的思慮，毫無凝滯地升華至家國天下的層面，坦露著對社稷氣運的深切憂慮！

這份胸懷與擔當，與他的年輕面貌形成強烈反差，卻也因此而顯得份外真摯動人、光華灼灼！

李長寧凝視著眼前少年那雙清澈眼瞳中激蕩的憂國憂民之火！

那眼神中燃燒的沉痛與責任，非私利驅(qū)使，而是一片赤誠！

這光芒，讓她仿佛穿越時空，看到了當年那個在鐵驪關(guān)風雪中、無視生死挽弓搭箭、只為屏障萬里疆土的自己！

一種強烈的、近乎“知己相逢”的共鳴感，在她心中如春潮般轟然升起！

她第一次在這個少年身上，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超越年齡界限的格局、與自己靈魂深處那沉甸甸的河山情懷共振的和鳴！

這發(fā)現(xiàn)帶來的震撼與…純粹的欣賞，遠勝于任何浮于表面的才華奇巧！

她眼底那抹欣賞之色驟然熾烈，唇角的弧度也真切溫暖了幾分，身子微微前傾，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托付山岳的鄭重：

“好！好一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一字一頓，清越之音響徹暖閣，

“琰弟能有此心，有此志，有此格局，實乃我大周社稷之幸！蒼生黎庶之福！”

就在這份由家國大義鑄就的知己之感濃郁到巔峰之時，賈琰的神色卻驟然變得如北疆初雪般冷冽。

他放在膝上的手無聲握緊，仿佛下定了萬鈞決心。

他起身，步履沉穩(wěn)如移山岳，走到那扇巨大的、俯瞰皇都萬家的琉璃窗前。

窗外，鱗次櫛比的屋宇浸潤在四月末溫柔的光線里，遠處宮墻隱隱。

他的背影在夕照中顯得格外挺拔，亦背負著某種無形的沉重。

“殿下，”

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如同戰(zhàn)前密鼓敲擊在人心之上，

“學生承蒙范鎮(zhèn)先生傾囊相授，近日窮究北疆輿地形勢，參詳天時地利，更匯集多方邊關(guān)瑣碎之訊，條分縷析……”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同淬火的“青霜”劍鋒，直刺李長寧眼底，每一個字都帶著石破天驚的力量炸裂開來：

“女真大汗穆爾哈齊，將于端陽節(jié)前，親率其麾下最為剽悍精絕之八千鐵騎主力……”

他稍作停頓，唇齒間迸出那個將震蕩整個帝國中樞的名詞：

“……自喜峰口破關(guān)而入！”

“轟！”

“喜峰口？！”

她的震驚不加掩飾！

鳳目圓睜，瞳孔驟縮，死死鎖住賈琰！這不是臆測！

這是一個身居京城、毫無邊陲經(jīng)歷的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基于何等深湛的洞察與推演才敢做出的斷言？！

這背后……

范鎮(zhèn)！

這個名字在她心底轟然炸響！

賈琰迎著她那震驚目光，毫無動搖。

他的眼神銳利清澈，如同手中即將出鞘的“青霜”。

“殿下無需存疑，”

他的聲音沉穩(wěn)如山，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穆爾哈齊狡詐若狐，深知山海關(guān)乃銅墻鐵壁，唯擇軟肋而噬。喜峰口地勢險絕，守備松弛不堪，形同虛設，且距其冬牧場路途最近，便于戰(zhàn)馬休憩恢復銳氣！此為其上上之選！”

他不再有絲毫猶豫，從袖中鄭重取出那沉甸甸的防水皮筒：

“此乃學生與范鎮(zhèn)先生，殫精竭慮、反復推演所得之《喜峰口伏擊決勝方略》！其內(nèi)詳陳敵軍必循之進軍路線，其破關(guān)后劫掠之核心目標（通州倉廩），我軍可設伏聚殲之絕佳山谷，斷敵歸路之關(guān)鍵隘口，更有一支……”

他一字一頓，殺氣隱現(xiàn)，“奇兵深入敵后、焚其牧草、絕其糧秣、斷其根基的釜底抽薪絕戶計！請殿下明鑒！”

他每陳述一句，李長寧的神色便凝重一分。

當她接過那象征千鈞重責的皮筒，展開那份筆走龍蛇、標注精細、圖例清晰如同沙盤復刻般的方略時，她捻花的手指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暖閣內(nèi)，死寂無聲。

只有案頭的燭火在長公主那張絕代姿容卻布滿寒霜的臉上跳躍，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她內(nèi)心的驚濤在狂卷！風暴在咆哮！

她精心構(gòu)建的、以賞賜與脅迫織就的羅網(wǎng)，被賈琰這主動亮劍、以社稷危殆為刃的一擊徹底洞穿！粉碎！

他不再是網(wǎng)中掙扎的獵物！

他是手持社稷重器、以家國大義為基、逼至她面前的……諍友！義士！

這份方略的價值，她比朝野任何人都看得真切！

它精準預判了餓狼獠牙所指的方向！

它規(guī)劃了足以挫敵鋒芒、甚至一鼓殲敵的完美反擊！

若能按計而行，成功御敵于國門之外，這豈止是解邊關(guān)之危？這將是力挽狂瀾、保京畿無虞的擎天巨功！這將是她身為帝女、權(quán)掌中樞的煌煌正名！亦是社稷永固、黎庶安居的不世之基！

誘惑之大，重若泰山！無可抗拒！

震驚、被動的惱怒、一絲被超越的復雜……瞬間被這如山岳般沉重的責任與千載良機帶來的灼熱期許沖刷得煙消云散！

李長寧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她緩緩坐回軟榻，先前被打破的從容復又凝聚，化為一種純粹的、面對山河重托的、近乎虔誠的鄭重審慎。她將那份方略輕輕置于案幾核心，指尖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點在“喜峰口”三字之上。

“琰弟，”

她的聲音恢復了固有的清冷，卻注入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厚重如山岳的力量，

“此乃定國安邦之大策！社稷安危之所系！本宮即刻入宮面圣！”

她猛地站起身，深絳宮裝如同燃燒的烽火！

她幾步走到賈琰面前，第一次以一種近乎并肩而立的、托付山河社稷的姿態(tài)，直視著那雙清澈而燃燒著家國烈火的眼睛。

“你的請戰(zhàn)，”她一字一頓，聲若金鐵交鳴，“本宮……允了！”

她伸手，不是接過皮筒，而是一把緊緊按在了賈琰捧著皮筒的手上！

“帶著青霜，護著范老！替本宮，守好那喜峰口！”

她的話語如同出征前的將令，帶著金戈鐵馬般的決絕，

“讓那些草原上的餓狼見識見識，我大周兒郎的錚錚鐵骨！山河社稷的巍巍不可犯！”

她目光灼灼，穿透賈琰的瞳孔，仿佛要將那份沉甸甸的信念熔鑄進去：

“但，琰弟，你給本宮聽著！”

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那凌厲中包裹的，卻是破天荒的、近乎于血脈相系的殷切期許與不容退縮的責任，

“把你的命！給本宮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因為你的命，現(xiàn)在——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