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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一個壽星的奇妙一日(下)

戲臺上的《定情》正唱到“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濃情蜜意處,絲竹管弦纏綿悱惻。

寶玉聽得百無聊賴,正想找個由頭溜出去找黛玉說話,卻見鴛鴦姐姐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怪人!

那是個穿著灰撲撲、打滿補丁僧袍的和尚,腦袋上頂著幾個癩痢疤,油光锃亮,看著就讓人心里發膩。

他手里托著個臟兮兮的缽盂,臉上掛著一種似笑非笑、神神叨叨的表情,眼神渾濁卻偶爾閃過一絲精光。

“老祖宗,”

鴛鴦走到賈母身邊,聲音不高卻清晰,

“這位是云游到此的癩頭大師,佛法精深,尤擅相面推演命數。奴婢想著今日是寶二爺的好日子,若能請大師為寶二爺看看前程福壽,也是樁喜事。”

賈母一聽,臉上立刻堆滿了“驚喜”的笑容,連聲道:

“哎呀!大師來得正好!快請,快請!”

她甚至親自起身,以示對“高人”的敬重。

那癩頭和尚也不客氣,徑直走到寶玉面前。

寶玉被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汗味和香火氣的怪味熏得直皺鼻子,本能地想往后縮。

和尚那雙渾濁的眼睛在寶玉臉上、身上掃來掃去,看得寶玉渾身不自在。

“唔……”

和尚捻著幾根稀疏的胡須,搖頭晃腦,半晌才用一種仿佛從破風箱里擠出來的沙啞聲音道:

“這位小公子,面相貴不可言,乃金玉之質啊!”

他頓了頓,話鋒陡轉,

“然則……金性過剛,過剛則易折!此命格中金氣過盛,鋒芒太露,猶如未藏匣中之利刃,易招災禍,恐難長久啊!”

他聲音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嘆息。

賈母立刻配合地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

“哎呀!大師說得極是!這可如何是好?可有化解之法?”

和尚瞇縫著眼,目光卻似無意般掃過賈母身邊的甄婉,慢悠悠道:

“化解之道,在于‘中和’。金性剛烈,需以溫潤之水木相合,方能滋養其性,收斂其鋒,化剛為韌,得享長久福澤。”

賈母猛地一拍手,仿佛醍醐灌頂,臉上瞬間“綻放”出無比欣慰的笑容!

她一把拉過身旁一直低眉順眼的甄婉,將她推到和尚面前,聲音洪亮,幾乎蓋過了臺上的唱腔:

“大師真乃神人也!您看看我這甄家外甥女婉兒!這孩子性情最是溫婉嫻靜,心地純善,如水般柔順,如木般堅韌!這不正是大師所說的‘溫潤水木’之德嗎?!”

她不等和尚回答,便迫不及待地轉向眾人,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語氣大聲道:

“婉兒這孩子,自小在我眼前長大,品性如何,我最是清楚!她正是能滋養寶玉、護佑寶玉的福星啊!”

話音未落,鴛鴦早已心領神會,捧著一個早已準備好的、貼著紅簽的錦囊上前。

賈母親手接過,遞給那和尚:“大師,這是婉兒丫頭的生辰八字,煩請大師看看,是否真如您所言,與我那寶玉有緣?”

和尚裝模作樣地接過錦囊,打開里面的庚帖,瞇著眼看了半晌,又掐指算了算,突然猛地一拍大腿,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好!”字!

他臉上堆滿了夸張的“驚喜”和“贊嘆”: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他聲音洪亮,響徹整個廳堂:

“此女命格清貴,水木相生,溫潤滋養,正是化解公子金氣過盛、護佑公子福壽綿長的天賜良緣!此乃百年難遇的良配!恭喜老太君!賀喜老太君!府上不日將添一樁百年好合、福澤綿長的大喜事啊!”

“天作之合!”

“百年良緣!”

“定下親事!”

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寶玉的耳朵里!

他腦子里那根名為“女兒清凈”的弦,瞬間被這赤裸裸的、充滿“俗物”氣息的“定親”二字徹底崩斷了!

“胡說八道!”

寶玉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小臉漲得通紅,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

他指著那癩頭和尚,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顫抖:

“你……你這妖僧!滿口胡言!什么金啊玉啊!什么定親!我不要!我統統不要!”

他轉向賈母,眼中充滿了被背叛的委屈和憤怒:

“老祖宗!我不要什么親事!那都是……都是臟東西!都是俗物!會污了我和姐妹們的清凈!我只想和姐妹們一輩子在一處!清清白白!干干凈凈!永遠不分開!”

他越說越激動,一股巨大的、無處發泄的屈辱和憤怒沖上頭頂!

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脖子上那塊冰涼沉重的“通靈寶玉”,用盡全身力氣往下扯!

“什么勞什子!什么金玉!連我這點子心愿都不能遂!我要它何用!不如砸了!砸了干凈!!”

他嘶吼著,那金項圈勒得他脖子生疼,玉石的棱角硌著他的手心,但他不管不顧,只想把這束縛他、也象征著這場“骯臟交易”的東西徹底毀滅!

“寶二爺!使不得啊!”

“快!快攔住他!”

襲人、麝月、秋紋等丫鬟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撲了上去!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死死抱住寶玉的胳膊、腰身!

寶玉拼命掙扎,像一尾離水的魚,在丫鬟們的懷抱里扭動、踢打、嘶喊!

場面瞬間亂作一團!

桌上的杯盞被撞翻,湯汁酒水潑灑一地!

絲竹聲戛然而止,戲臺上的伶人也驚得停下了動作,整個榮禧堂陷入一片混亂和死寂!

寶玉的哭喊聲,像一把尖刀,劃破了這喜慶的錦繡,也刺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他的目光在混亂中掃過,卻只看到了一張張陌生的、讓他感到恐懼的臉。

他看到了父親賈政。

那張素來端方嚴肅的臉,此刻漲成了豬肝色,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嘴里罵著“孽障!”,眼看就要沖過來。

寶玉嚇得一縮,卻看到父親被旁邊的清客死死拉住,最終只能憤憤地坐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雙望向他的眼睛里,全是失望和無力的怒火。

寶玉覺得委屈,為什么父親不幫他?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另一桌。

大伯父賈赦正瞇著那雙渾濁的眼睛,嘴角掛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冷笑,還用手肘碰了碰身邊的邢夫人,用一種他聽不見、但能感覺到的、充滿快意的口吻在說著什么。

他們……他們在笑我?

一股更深的寒意涌上寶玉心頭。

他甚至看到了璉二哥。

那個總是帶著笑、會給他買新奇玩意兒的璉二哥,今天卻像個木頭人一樣,低著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陰沉沉的氣息。

為什么?

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這么奇怪?

寶玉的掙扎漸漸弱了下來,不是因為他妥協了,而是因為他從這些大人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無法理解的“冷漠”和“隔閡”。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在冰天雪地里迷路的孩子,無論怎么哭喊,都沒有人真正地來溫暖他。

他看到母親的臉變得灰敗,看到寶姐姐的側影如同冰雕,看到身邊那個甄姑娘嚇得瑟瑟發抖。

他看到主位上的老祖宗,臉上沒有一絲驚慌,反而有一種讓他感到陌生的、冷酷的了然。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在鬧,而是在演一出早就被人寫好了劇本的、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結局的、可笑的獨角戲。

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寶玉被丫鬟們死死抱住,猶自掙扎嗚咽,賈母臉色沉凝準備呵斥之時——

“昭華長公主殿下駕到——!”

一聲更加高亢、更具穿透力的通傳,如同定海神針般,瞬間凍結了滿堂的喧囂!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混亂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連死死抱著寶玉的襲人等人,都下意識地松開了手,惶恐地跪伏在地。

長公主李長寧,在一眾宮娥太監的簇擁下,緩步踏入這狼藉一片的廳堂。

她依舊身著玄黑鳳紋宮裝,外罩紺青薄紗,鳳目微抬,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幾分。

她甚至沒有看地上潑灑的湯水,也沒有看那被扯得衣衫不整、兀自喘著粗氣、臉上還掛著淚痕的寶玉。

她的目光,先在賈母臉上停留一瞬,又掃過那癩頭和尚和旁邊瑟瑟發抖的甄婉,最后,才落回賈母身上。

她臉上露出一絲既有皇室威儀又帶晚輩親近的笑容,微微俯身,自然地在賈母耳邊,用一種足以讓旁邊侍立的王夫人和鴛鴦聽清的音量,輕聲說道:

“老太君,莫怪我今日不請自來。實在是……母后她老人家,昨兒個還念叨您呢,說您為寶玉的親事操碎了心。母后說,孩子的前程和家宅的安寧,才是頂頂要緊的。旁的,都不如這個來得實在。”

賈母那原本還帶著一絲試探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篤定和感激,她立刻會意,臉上堆起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躬身道:

“殿下說的是,太后圣明!老身……老身全都明白!”

李長寧緩緩直起身,那張國色天香的臉上,親昵的笑容瞬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屬于帝國長公主的、不容置疑的威儀。

她的目光,懶洋洋地、卻又如同巡視領地般,掃過全場。

最后,落在了那個還在哭鬧、卻已經沒人敢扶的賈寶玉身上。

然后,她提高了音量,那聲音不再是耳語,而是清晰、響亮,足以讓廳堂內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公開的點評:

“老太君,”

她的聲音不高,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今日府上,倒是熱鬧得很。”

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

“璞玉雖好,未經雕琢,鋒芒畢露,易傷己身。老太君慧眼識得溫潤之鞘,倒是……正合時宜。”

賈母立刻躬身行禮,臉上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

“殿下金玉良言,老身銘感五內!殿下駕臨,實乃寒舍蓬蓽生輝!”

而在這場大戲的另一個主角席位上,江南甄家的家主——甄應嘉,則展現出了堪稱“影帝”級別的演技。

他的臉上,先是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絲“不敢置信”的驚愕,仿佛完全沒想到這份天大的好事會砸在自己頭上。

他甚至還微微張著嘴,眼神里帶著恰到好處的茫然,看向主位上的賈母,仿佛在尋求確認。

緊接著,當賈母用那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語氣,將“天賜良緣”四個字砸下來時,甄應嘉的表情,立刻從“驚愕”無縫銜接到了“滔天的狂喜”!

這份狂喜,被他演繹得淋漓盡致,卻又帶著一絲“被巨大幸福沖昏了頭”的笨拙和失態。

他“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因為“太過興奮”而差點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但如果細看,他的眼神深處,卻沒有絲毫的慌亂,反而藏著一絲與賈母遙遙相望時,一閃而過的、心照不宣的了然與篤定。

是的,他早就知道了。

早在那場賞花宴之后,榮國府的管家,便已經秘密地、不止一次地拜訪過他的下榻之處。

賈母的意圖、交換的條件、甚至今天這場“壽宴大戲”的大致劇本,他和老太君,早已在密室之中,達成了一份口頭契約。

他今天來,就是來當一個“演員”的。

他知道,他表演得越“驚喜”,越“受寵若驚”,就越能襯托出這門親事的“天意如此”。

此刻,他拉著身邊那個從頭到尾都處于驚恐和茫然中的女兒甄婉,動作麻利地、就要領著她跪下謝恩。

他口中喊出的話,更是充滿了感恩戴德的激動腔調:

“老太君!殿下!此等天恩……此等天賜的福分……我甄家……我甄家何德何能啊!這……這真是……真是祖墳上冒了青煙了!婉兒!快!快給老太君和殿下磕頭!這……這就是你天大的造化啊!”

他的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動作,都完美地配合著賈母的劇本,將這場“定親”大戲,推向了不可逆轉的高潮。

至于甄婉。

她就像一個被父親提在手中的、無比精美的提線木偶。

她的茫然,她的恐懼,她的不知所措,在周圍人看來,都成了“初聞喜事的女兒家嬌羞”,顯得那么“合情合理”。

沒有人真正在乎她想什么。

長公主微微頷首,目光終于轉向了被眾人圍在中間、狼狽不堪的賈寶玉。

她的眼神平靜無波,沒有責備,也沒有同情,像是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

她只是對身旁的流云示意了一下。

一名內侍捧著一個狹長的、通體如墨玉般沉黑、表面刻滿細密古樸云雷紋的玄鐵劍匣上前。

“今日是府上寶二爺生辰,”長公主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本宮備了一份薄禮。”

眾人目光聚焦在那華貴又隱含殺伐之氣的劍匣上,猜測著是何種神兵。

長公主的目光卻越過寶玉,投向廳堂之外梨香院的方向,清晰地說道:

“將此物,送去梨香院,交給賈琰。就說,是本宮賀他……箭創初愈,重執‘劍膽’。匣中之物,名‘青霜’,望其……淬鋒藏匣,待時而鳴。”

劍匣被內侍恭敬地捧走,方向明確——梨香院!

寶玉徹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著那墨黑劍匣被拿走,腦子里一片混亂。

為什么?

今天明明是他的生辰!

他才是主角!

為什么長公主殿下不理他的哭鬧?

不看他一眼?

為什么殿下要給他那個琰二哥送禮物?還說什么“箭創初愈,重執劍膽”?

那匣子里是一柄劍?

叫“青霜”?聽起來好冷!

委屈、不解、被忽視的憤怒,他只覺得胸口堵得難受,眼淚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卻不再是剛才的憤怒嘶吼,而是無聲的、巨大的委屈和失落。

“我……我才是過生日的人啊……”

他帶著哭腔,小聲地、絕望地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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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梨香院書房的青磚地上投下細長的光影,卻驅不散室內固有的清冷。

宴飲的喧囂遙遙傳來,與此處形成鮮明對比。

平兒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步履輕巧又帶著鳳辣子房中特有的利落。

她手中捧著一個通體沉黑、刻滿古樸云雷紋路的玄鐵劍匣,那匣子本身便散發著一股無形的寒意。

“琰少爺,”平兒微微福身,聲音清晰而平緩,“二奶奶惦記著您身子剛大好,宴上熱鬧怕您勞神,吩咐我把宴上幾樣細巧吃食送來。還有……”

她的目光落向手中那異常沉重的玄鐵劍匣。

“這是方才宴上,長公主殿下賞下的。”

平兒將劍匣穩穩地放在賈琰面前的書案上,

“殿下說了,‘賀他箭創初愈,重執劍膽’。匣中乃是名劍——‘青霜’。囑您……”

她微微一頓,清晰地復述著那自帶威儀的話語,“淬鋒藏匣,待時而鳴。”

做完這些,平兒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這蘊含長公主深意的名劍也只是一件尋常器物。

“我們奶奶還讓帶句話,”

平兒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目光直視賈琰,

“‘雨余青’的事,有了天大的進展,賬目也清了。府里人多口雜不便細說。明日午后申時整,她在悅仙茶樓‘聽風閣’備下了上好的茶,靜候琰少爺。”

話音落,平兒再次福身,干脆利落:“奴婢告退。”

不等賈琰回應,她已轉身退出書房,行動間不帶一絲多余的聲響,唯有空氣中的一絲寒氣,是那玄鐵劍匣留下的。

門被輕輕帶上,書房內徹底陷入一片午后的沉寂。

賈琰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方沉黑的玄鐵劍匣上,那古樸的云雷紋路仿佛在無聲地游動、呼吸。

它沉重,冰冷,更像是一個封存著秘密的界碑。

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劍匣冰冷堅硬的邊緣。

那刺骨的寒氣似乎能滲入骨髓。

他靜靜等待指尖適應那冰冷,然后,才以極輕的動作,無聲地掀開了那厚重的匣蓋。

沒有寶光四射。

匣內襯著深色的絲絨,如同一方靜謐的夜空。

而那夜空中央,橫陳著一泓凝固的秋水。

青霜。

劍身狹長,線條凜冽到極致。

通體呈現一種近乎透明的、凝練了千年寒意的青白色,光滑如鏡,卻又仿佛吸納了所有的光,只余下內斂的、無堅不摧的鋒銳。

寒氣不再僅是縈繞匣身,而是肆無忌憚地從劍體上逸散開來,讓書房溫度驟降。

賈琰伸出手指,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用指腹,沿著那冰涼光滑如鏡的劍脊,輕輕地劃過。

指尖上傳來的,是冰冷如寒淵深潭的觸感,光滑得沒有一絲瑕疵。

那觸感,像極了那一夜,暖玉池邊,氤氳水汽之后,他從被泉水濡濕的嫣紅宮裝下緣,驚鴻一瞥窺見的那一抹……足踝之上、肌膚如玉的雪光。

驚心動魄。

劍,即是腿。

鞘,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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