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個壽星的奇妙一日(上)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3085字
- 2025-07-06 12:00:00
紅紗燈高懸,琉璃盞流光。
榮禧堂內(nèi)花團錦簇,熏香裊裊。
賈寶玉穿著一身簇新的銀紅撒花洋縐箭袖,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金冠,足踏青緞粉底小朝靴,臉蛋紅撲撲的,眼里是純?nèi)坏南矏偂?
今日是他的生辰,滿府的姐姐妹妹,花枝招展的丫鬟,還有新添的各色新奇玩物,都讓他覺得這是世上最快樂的日子。
他像只快樂的蝶,在人群里穿梭。
笑著接過丫鬟們?nèi)^來的果子蜜餞,跟探春爭論著哪盆菊花開得最妙。
然而,就在這熱鬧里,
他看到母親端坐主位,接受著眾人的道賀。
她的臉上也堆著笑,但那笑容……很奇怪。
像是畫上去的,僵硬地貼在臉上,眼里沒有一絲他熟悉的溫和光亮,反而像蒙了一層沉重的疲憊。
甚至……他覺得那笑容深處像是藏著哭。
這發(fā)現(xiàn)讓寶玉心里有點發(fā)悶,他本想跑過去窩在母親懷里撒個嬌,腳步卻不知怎的停了下來。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薛寶釵身上。
寶釵坐在王夫人下首稍遠些的位置,穿著一身他從未見過的極其素凈的淺檀色素緞對襟襖,下面是月白色細褶裙子,一頭烏發(fā)只簡單地綰了個圓髻,簪了一支素銀釵,連耳墜都沒有!
這身打扮,素得像是在守孝!
那原本如同溫潤美玉的臉龐上,雖也噙著淺淺的微笑,但那雙平日里總是含著春水般溫柔的眼睛,此刻卻像被什么東西凍住了!
一點生氣都沒有!
寶玉心頭猛地一跳!
他幾乎是憑著一股憨直的沖動,撥開人群,徑直跑到了寶釵身邊,完全不顧眾人的目光。
“寶姐姐!”
他一把抓住寶釵淺檀色的衣袖,聲音帶著孩童般的關(guān)切和義憤:
“寶姐姐,你怎么了?誰欺負你了?是誰惹得你不高興了嗎?”
他歪著頭,語氣越發(fā)肯定:
“你看看你,穿得這樣素凈,臉上一點光彩也沒有!還有這眼睛,像是凍住了!是誰!你告訴我!告訴我,我去跟老祖宗說!給他好瞧!再不許他靠近你!”
薛寶釵全身不易察覺地一顫,那強掛在唇邊的笑容瞬間變得無比僵硬,甚至有些扭曲。
她幾乎是本能地、帶點慌亂地輕輕拂開寶玉過于熱切的手,聲音急促而干澀:
“沒……沒有的事!寶兄弟你……你又渾說什么!今日是你生辰,姐姐……姐姐高興得很!”
可她那極力強撐卻無法掩飾的難堪和眼眶深處瞬間凝聚又強忍回去的潮氣,卻在無聲控訴著這份“高興”是多么的蒼白與勉強!
王夫人看著心愛的兒子如此熱切地奔向那個已經(jīng)被賈母公開否定、失去價值的寶釵,尤其聽到兒子那句“誰欺負你了?我去砸了他的勞什子!”,王夫人的心像被鈍刀狠狠剜了一下!
那份本來就搖搖欲墜的笑容徹底僵在臉上,臉色灰敗,連端茶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
兒子天真的維護,在此刻對她而言,無異于在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更讓她對賈母接下來可能針對寶釵的行動產(chǎn)生了更深的恐懼和無力感!
寶玉這魯莽沖動的舉動和寶釵那掩飾不住的失態(tài),賈母盡收眼底。
她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中更加篤定:寶玉這孩子,太重情,太容易被“這樣不省心”的人影響!
她看向坐在她身邊、穿著淺鵝黃新衣、一直低著頭安安靜靜、如同一朵含羞小花的甄婉,眼底掠過一絲決斷的光芒。
讓寶玉娶這樣一個安分守己、毫無野心的姑娘,遠離那些是非糾纏,才是最穩(wěn)妥的選擇!
熱鬧的戲臺鑼鼓響了起來,宴席漸開。
寶玉被安排在主桌,挨著賈母。
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但他卻被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弄得有些興味索然。
他支著下巴,看著那些穿紅著綠、珠光寶氣的陌生夫人太太們。
她們的臉笑得如同一朵朵精心疊放的紙花,用著一種拖長尾音、拐彎抹角的腔調(diào)互相說著:
“哎呀,府上二公子真是好個才學(xué),昨兒個我家老爺看了他在國子監(jiān)那篇……”
“比不上貴府的麒麟兒!聽說他最近拜讀了那篇‘大作’,回家都念叨了半宿,說是受益匪淺呢!”
“哪里哪里,還不是國子監(jiān)那‘文風’帶得好!開了一代新氣象!”
寶玉聽得一頭霧水。
誰家兒子?
哪篇大作?
什么是“文風”?
他覺得這些話比父親講的那些最枯燥的四書還難懂,比林妹妹出的最刁鉆的詩謎還無趣。
她們臉上的笑容,就像園子里那些開得太盛反而有些嚇人的牡丹,虛偽又程式化,讓他直犯困。
然后,他看到崔令儀來了。
這位崔家的女博士,穿著一件素面杭綢立領(lǐng)長衫,配了一件月白色的、繡著幾枝疏落淡墨梅花的百褶綾裙。在一眾錦繡華服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無比扎眼。
他有點怕她身上那股冷冷淡淡、拒人千里的氣息,覺得她不像那些溫婉可親的姐姐們。
但奇怪的是,林黛玉和三妹妹探春,竟然都圍到了崔令儀身邊!
黛玉穿得也素凈,可眼神卻亮晶晶的,像是在聽什么極有意思的事情。
探春更是神情專注,頻頻點頭。
寶玉豎起耳朵,只隱約聽到什么“遼東變局……”“糧道……”“經(jīng)世致用……”“推演……”
《遼東疏》?
糧道?
寶玉只覺得比那些夫人的奉承話還令人費解!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這么熱鬧的日子,怎么凈說些無聊透頂?shù)臇|西?
他想不通林妹妹怎么也會對這些感興趣?
她不是該和他一起賞花作詩的嗎?
更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是薛寶釵那邊。
寶釵還坐在那個角落。
身邊只有同樣愁眉不展的薛姨媽陪著。
沒有人再去和她說話。
她像一尊被人遺忘的、精美的青花瓷瓶。
雖然依舊坐得筆直,眉目低垂,唇角甚至還努力維持著一點弧度,但在周圍嘈雜的背景和崔令儀那邊如日中天的光芒映襯下,她周圍形成了一片難以言喻的、讓人窒息的真空地帶和冰冷死寂。
那身素凈的衣裳,此刻更像一張蒼白的裹尸布。
寶玉覺得心頭堵得慌,很想去把她拉回來,拉到這熱鬧的中心,可他想起剛才寶姐姐那近乎慌亂的反應(yīng),伸出的手又悄悄縮了回來。
酒過三巡,到了大家最喜歡的點戲環(huán)節(jié)。
戲班的管事拿著戲牌子,笑吟吟地來到賈母面前,躬身遞上。
寶玉頓時來了精神。
他一骨碌從賈母身邊滑下來,搶著湊過去,眼睛在一排排戲名上掃過,興致勃勃地指著:
“老祖宗老祖宗!點這一出!《西廂記》里的‘酬柬’!鶯鶯托紅娘給張生捎信那段最好!我聽得人都酥了!”
他滿眼放光,就盼著聽那“顛鸞倒鳳”、“魚水和諧”的詞兒,那才叫風月無邊!
賈母卻笑著拍了拍寶玉的手背,語氣慈和卻不容置喙:“傻孩子,今兒是你的好日子,點戲也要點個吉慶祥瑞的。”
她目光在戲單上略略一掃,便指著一處對管事說:“就點這一出吧,《長生殿》里的《定情》。”
鑼鼓點立刻換成了華麗莊重的宮調(diào)。
絲弦起處,玄宗與楊貴妃在長生殿上款款深情,盟誓聲聲:“惟愿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
曲韻悠揚,意境華貴。
寶玉的小臉卻瞬間垮了下來。
他覺得這戲好聽是好聽,可沒有張生崔鶯鶯那么“有意思”!
太端著了,太一本正經(jīng)了!
一點也不動人心魄。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件讓他覺得更“奇怪”的事。
只見賈母一邊品著茶,聽著“惟愿取恩情美滿”的唱詞,一邊竟然轉(zhuǎn)過頭,朝著坐在她另一側(cè)的甄婉姑娘,極其慈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那眼神里,充滿了贊許和一種……寶玉也說不清的神情!
寶玉順著賈母的目光看看甄婉。
甄婉正低著頭,臉頰微紅,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那姿態(tài),倒真有幾分像臺上嬌羞的楊貴妃。
一股莫名的、孩童也難以理解的不安感在寶玉心中悄然滋生。
這個生辰,處處透著一種他無法掌控、也理解不了的怪異。
他覺得臺下的戲,仿佛比臺上的更好看,卻又讓他心里說不出的別扭。
喜慶的鼓樂聲仍在廳堂內(nèi)回蕩,《定情》的盟誓唱詞顯得格外響亮。
然而,在這表面的喧騰之下,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暗流卻裹挾著所有人:寶玉的天真喜悅在“異常”前變得困惑而茫然;
王夫人強撐的笑臉下是徹骨的冰寒與絕望;
寶釵端坐的側(cè)影如同冰封的玉雕,散發(fā)著無聲的哀傷與沉寂。
賈母臉上的笑容卻從容而篤定。
她悠然端起手中的描金青瓷酒盅,對著燭光欣賞了一下杯中琥珀色的光澤。
眼波流轉(zhuǎn)間,不動聲色地向侍立在她身后如同影子般的鴛鴦,投去了一個只有心腹才懂的眼神。
鴛鴦的眼簾幾不可察地垂了一下,旋即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迅速而低調(diào)地融入了側(cè)廊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暖閣的屏風后,似乎有更幽深的幕布在緩緩拉開。
歡宴正酣。
壽星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