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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叔嫂密謀

悅仙茶樓頂樓雅間——“聽風閣”

窗外,京城正午剛過的喧囂如同潮水般涌動著。

車馬粼粼,人聲鼎沸,販夫走卒的吆喝、絲竹管弦的靡音隱約交織,構成一幅浮世長卷。

然而,僅一窗之隔的“聽風閣”內,卻仿佛身處另一方天地。

精雕的楠木窗欞半開,送入一絲微風,拂動了淺金色的薄紗簾幕。

室內燃著清冽的竹香,幾案上玉壺春瓶插著三兩支素雅的菖蒲,除卻一個垂手侍立的鳳姐心腹伙計悄然送上茶水點心外,再無旁人。

賈琰早已臨窗而坐。

紫砂壺嘴氤氳出雨前龍井的清香,淺金色的茶湯盛在白瓷盞中。

他手指搭在盞沿,目光卻穿透了繁華街景的層層表象,落向某個遙遠而虛無的點,如同一位棋手在空棋盤前審視著尚未落子的疆域。

沉靜,內斂,心思卻如樓下暗河般奔涌不息。

門扇輕啟,帶著一絲午后陽光的溫度。

王熙鳳進來了。

她果然卸下了昨日壽宴上層層疊疊、綴珠累繡的華服。

一件寶藍素緞窄袖比甲,勾勒出她依舊婀娜卻隱含干練的身形;下襯同色系馬面裙,行走間步履生風,少了些府內行走的逶迤,多了分商賈之地應有的利落。

一股混合著疲憊與難以抑制興奮的氣息,瞬間侵染了室內的寧靜,如同勝利的將軍踏入自己的營帳。

“琰兄弟久等了!”她嗓音清脆,眉梢眼角殘留著鏖戰(zhàn)后的快意,無需寒暄,徑直在對面的太師椅上落座。

“啪嗒。”

一本藍布封皮、簇新厚實的冊子,被王熙鳳干脆利落地拍在楠木幾案上。

緊接著,一個沉甸甸的錦緞錢袋落在一旁,發(fā)出一聲悶響。

鳳姐唇角勾起一個無比暢快的弧度,眼神銳利,帶著一絲“快來看我杰作”的得意:

“我的好弟弟,”

她向前傾身,壓低了聲音,那份親昵里淬著商賈的精明,

“你猜猜看,你搗鼓出來那點紙,在嫂子我手里,變成什么了?”

不等賈琰接話,她便自問自答,語速流暢如同背好了腹稿:

“雨余青?單賣紙箋,那不過是小門小戶的閨秀玩意,能值幾何?姐姐我給它加了點分量!”

她眼中閃爍著近乎狂熱的光芒,“它現(xiàn)在,不是紙,是體面!是京城最頂級的夫人、小姐們,擠破頭想拿到的一張‘入場券’!”

她的指節(jié)敲擊著賬本封面,每一個字都帶著黃金的脆響:

“我做了三百份‘海棠雅集禮盒’。一百兩雪花銀!一份!”

她清晰地吐出這個天文數(shù)字,全然無視賈琰可能出現(xiàn)的愕然,“不多不少,就三百份!端陽節(jié)前,售罄無補!想要?憑交情、看臉面、托關系來求!”

她如數(shù)家珍:“北靜王妃,三十份!鎮(zhèn)國公府太夫人,二十份!理國公府、定城侯府、錦鄉(xiāng)侯府……”

一串令人咋舌的府邸名稱流水般從她口中吐出,“至于剩下的?嗬,外面黑市上炒到一百五十兩了!有價無市!”

那份志得意滿,仿佛她剛指揮完一場漂亮的奇襲。

隨著話音,一個精心打造的樣品禮盒被推到了賈琰面前。

細致的禮盒描寫:外殼是質地溫潤、紋路清晰的黃花梨木。

開啟后,內襯是如湖水般深邃的湖藍色貢緞。里面,自上而下,層次分明地排列著:

最上層,一疊約摸三十張的“雨余青”箋紙,每一張邊緣都隱現(xiàn)著淡雅的海棠花暗紋。

中層,一只小巧玲瓏的天青釉秘色瓷罐,以蠟封口,里面是蜀中蒙頂山特供的極品“蒙頂甘露”,點點銀毫如雪。

最底層,一只巧奪天工的“蝶戀花”活口香囊。細如發(fā)絲的素銀骨架,翠鳥點翠羽毛拼貼出栩栩如生的蝶翼與花瓣形狀,流光溢彩,價值不菲。

在茶樓這個談商論賈之地,鳳姐這番揮斥方遒般的講述,帶上了更強烈的運籌帷幄、叱咤風云的色彩,遠比在榮府那四方的天空下更有說服力。

“喏,”王熙鳳豪氣地將錢袋解開,從中取出一疊銀票,精準地數(shù)出幾張,推到賈琰面前:

“這里是你的,還有,”

她特意用指節(jié)點了點其中一張面額小些但紋色清晰的,

“這一成,是給你那小兄弟吳銘的,買藥也好,貼補家用也罷,你自己看著辦。”

她頓了頓,補充道:“也算補償他了。”

賈琰的目光在那疊厚厚的、代表一千兩白銀的匯通錢莊深紫色銀票上停留了一瞬。

沒有想象中的震驚或狂喜。他只是平靜地用指尖拂過票面,隨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厥杖胄渲小?

對錢財?shù)牡催h超鳳姐預期。隨后,他抬眼,聲音平穩(wěn)無波:

“吳銘那邊,我會親自去一趟。嫂子想得周全。”

這份對巨款的淡然,與對兄弟情義的記掛,讓王熙鳳眸中飛快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滿意。

賬本合上,銀票落袋。

方才眉飛色舞的興奮,如同退潮的海水,從王熙鳳臉上迅速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被刻意壓抑的不甘。

她放下賬簿,倏然起身,幾步走到敞開的窗前。

窗外是京城不息的洪流。叫賣的、奔波的、尋歡的……眾生百態(tài),喧囂撲面而來。

她倚靠著冰冷的紅木窗框,背影挺直,卻透出一股沉沉的重量。一聲極輕、又極沉的嘆息,被風吹散在空氣里。

“外面倒是熱鬧。說起來,昨日寶玉的壽宴,我雖未在場,卻也聽說了盛況空前,闔府同慶。只是……”

王熙鳳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往年這等事關闔府體面的大事,里里外外,廳堂筵席,賓客迎來送往,下人調度分派,哪一處不是嫂子你調度得風雨不透、游刃有余?”

賈琰端起溫熱的茶盞,指腹摩挲著光滑的瓷壁,聲音平靜無波,

“怎么今年,反倒落得個清閑自在,有此雅興約我喝茶了?”

在這遠離榮國府層層枷鎖的絕對私密之所,面對著窗外廣闊天地和蕓蕓眾生的強烈反差,王熙鳳壓抑了許久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唯一的噴發(fā)口。

她猛地轉過身!

不再是那個潑辣精明的管家奶奶,那張漂亮奪目的臉上,此刻只有自嘲和赤裸裸的憤懣。她的眼睛映著窗外的天光,卻像燒著兩簇幽暗的火。

“清閑?呵呵……”

她喉間發(fā)出低低的笑聲,“外頭瞧著是清閑!可我這身‘清閑’,是用什么換來的?琰兄弟你通透,心里跟明鏡似的!”

她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控訴:

“如今府里,誰人不贊我們家的二太太寬宏大量,恤下仁善?

又誰人不夸我那好姑媽貞靜賢淑,堪為婦德典范?

她那點本事,不過就是會守著規(guī)矩、會燒香念佛、會把榮國府當貞節(jié)牌坊供著!

至于府庫空不空,人心散不散,將來塌不塌……她何曾管過!

反正榮國府這個破落架子只要還立著一天,她頭上那頂貞潔賢淑的誥命夫人的大帽子,就能戴得穩(wěn)穩(wěn)當當!”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又強行壓下:

“可我王熙鳳是什么?

俗物!

我就是個滿身銅臭、算計著柴米油鹽、盯著那點可憐家當?shù)拇笏孜铮?

那些清貴體面的名聲,我看不上,也不屑去裝!

我只知道,一條破船,船板都快爛透了,還在乎甲板刷得漂不漂亮?早晚都得一起沉!”

她眼中射出凌厲而狂熱的光芒,如同在賭桌上押上全部身家的賭徒,背靠著整個京城的浮華,對著窗內的賈琰、也對著自己的命運,喊出了那份壓抑已久的野心宣言:

“與其縮在這艘破船上,日日修補那無用的體面,小心翼翼看人臉色,等著它帶著所有人一起沉下去……為什么不想辦法,把這船拆了、燒了、砸個稀巴爛!

用拆下來的木頭,用我自己的一雙手,再造一條結結實實的、屬于我自己的新船!到時候,誰該在甲板上看風景,誰該在船艙底抹汗出力,我自己說了才算!”

這番話,在聽風閣這個俯瞰人間的絕佳位置,配合著她眼底燃燒的野望,擁有了無與倫比的說服力和爆炸性的沖擊力!不甘于此的靈魂與眼前廣闊的天地產生了轟鳴般的共鳴!

余音震耳欲聾。

室內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模糊的市聲和兩人幾乎無法聽聞的呼吸。

賈琰沒有任何激動或贊同的表示。

他放下手中一直握著的白瓷茶盞,那盞茶,早已涼透。

目光掃過王熙鳳面前那只同樣空空如也、已無一絲熱氣的杯子。

他伸手,拿起暖籠上溫著的小銀壺。

壺嘴傾注,滾燙清澈的茶湯注入王熙鳳那只冰冷的空杯。

茶水注入的“汩汩”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水線平穩(wěn)上升,熱氣騰然而起,氤氳了她的視線。

王熙鳳怔住了。

她看著那杯瞬間被注入生機、熱氣繚繞的新茶,再看看賈琰那雙眼眸。

一直挺直緊繃的肩膀,微微塌陷了一瞬,如同卸下了千鈞重擔。

那股孤軍奮戰(zhàn)的悲涼與尖銳,被一種找到堅實依靠的暖流悄然化解。

她重新站直身體,臉上不再是冰冷的自嘲或燃燒的狂野。

伸手端起那杯熱茶,沒有半分猶豫,湊到唇邊,一飲而盡!

喉頭滾動,熱流滾過胸膛。

放下空杯,唇角緩緩彎起。

那笑容,褪去了所有的陰霾與疲態(tài),重新綻放出那熟悉的光彩!

她爽利地從懷中掏出那份薄薄的絹紙名冊,放在桌上向賈琰輕輕一推:

“我的好弟弟,”聲音已恢復了幾分往日的精明與信任,“這是第一批掏錢買了咱們‘體面’的人。你比我看得遠,眼比刀子還利,幫我好好瞧瞧,這份名錄里,哪些是真朋友,哪些……是披著人皮的豺狼?”

賈琰的目光在那份名冊上停留一瞬,伸出修長的手指,將其拿起折好,納入懷中,動作簡潔有力。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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