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座上布衣非凡客,原是當年辛稼軒!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5018字
- 2025-07-02 12:00:00
國子監,新辟的經世堂。
距離養心殿那場震動朝野的深夜密議,已過去數日。
表面上,國子監依舊書聲瑯瑯,但暗流洶涌,尤其陳景明的獻策之功與監內醞釀的實學新風,已成為所有監生關注的焦點。
陳景明整頓學政的第二把火,便是破除“唯經是舉”的舊規,增設“經世堂”,延聘異才講授“子部雜家”、“史部兵謀”乃至“輿地夷情”。
此令一出,震動士林。
清流保守派譏諷為“引江湖術士入神圣之地”,而胸懷大志的年輕監生則翹首以盼。
崔令儀作為精研《禮記》的博士,雖不在此“雜學”之列,但因身份特殊,今日也悄然出現在經世堂的角落,饒有興味地觀察著這一切。
賈琰按部就班坐在中位,神色平靜,唯有眼中有不易察覺的審視。
只見一人不疾不徐踏入堂內。
他身著洗得發白的青布直裰,漿洗得倒是干凈,但袖口和下擺能看到細微磨損的痕跡。
身材不高,卻異常挺拔,行走間帶著一種久經風霜的沉穩,步履間隱隱有金石之聲。
面容清癯,膚色是塞外風沙磨礪出的粗糲麥色,眼角額頭刻著深深皺紋。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并非渾濁老邁,而是澄澈透亮,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偶爾精光一閃,銳利如鷹隼,與他平凡甚至略顯潦倒的裝束形成強烈反差。
肩上斜挎著一個舊但結實的粗布行囊,鼓鼓囊囊,不知裝著什么。
他就是陳景明力排眾議、親自點名的“特邀博士”——范鎮!
他走到講席前,未如尋常博士行弟子禮,只是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全場,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地砸在每個人耳中:
“鄙人范鎮,山野布衣。蒙陳祭酒不棄,允我登此清貴之堂。今日所授,非微言大義之經,非詩詞歌賦之雅,乃縱橫家言《戰國策》中之名篇——《觸龍說趙太后》!”
監生中頓時竊竊私語。
有期待好奇者,更有面露不屑者——如此布衣寒酸,能講出《戰國策》的真諦?
又是老生常談的“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崔令儀秀眉微蹙,若有所思。賈琰則微微瞇起了眼。
范鎮并不理會堂下私議。
他卸下行囊,竟從中取出兩樣引人側目的東西:
一件是厚厚一摞泛黃脆裂、字跡模糊的邊塞哨所日常記錄殘卷!
另一件則是一個簡易卻標注清晰的沙盤模型,刻畫著簡單的山川地形和幾座關隘!
他將殘卷小心置于案上,手指沙盤:
“諸位皆知觸龍奇謀,以‘老臣病足’緩入,以‘為子女求托’消解趙太后抵觸,以‘父母愛子當為之計深遠’點醒,終令長安君質齊。此所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千載以來,皆以為‘說客典范’,游說圭臬,可對?”
“然若觸龍非一舌辯之士,乃一欲破趙國之敵國謀將,諸位當如何破解此局?或……若諸位乃今日之‘觸龍’,欲說服一執拗‘趙太后’,助其抵御……譬如虎視眈眈之遼東豺狼,又當如何運籌帷幄?”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不僅將名篇置于敵我攻防的立場拆解,更直接映射當前遼東危局!
賈琰的眼神瞬間凝聚!此人絕非凡品!
范鎮以指代筆,在空中劃過:“世間至理,往往相通。說服之精髓,無非‘知己知彼’、‘攻心為上’。如醫者探病,首要切其脈象、感其痛處!觸龍深諳趙太后之‘脈’
——喪夫新寡,憂懼失權是實,愛憐幼子是虛。其‘痛處’便在長安君!故其言,字字皆刺其虛脈(愛子),虛脈通則實痛(權力)可解!”
“而欲知敵國之痛處?”
他猛地指向沙盤上代表女真的象征物,語帶寒意:“譬如遼東之狼!其痛處為何?饑寒交迫,部落傾軋,求存而已!其欲穴又在何處?糧秣!草場!生路!”
范鎮將沙盤向前一推,拿起一枚代表“強敵”的棋子,語速陡然加快,帶著金戈鐵馬之氣:
“《觸龍說趙太后》,表象乃游說之術,內核實為兵家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然欲‘不戰’,必先知戰!知彼戰欲、戰力、戰道!”
他手指沙盤,仿佛那是真實的戰場:
“譬如此時!敵已如困獸,饑渴兇狠(雪災絕糧),其內部必因缺糧而爭斗自耗(部落內亂),此為‘虛隙’之一!”
“其目光南向,急不可待(春荒時節),必有急攻之意(端陽節點),意在圖糧草而非攻城略地(劫掠為主),此為‘戰欲’,知其攻擊目標!故我可……”
他在我方腹地糧倉重重一點:“堅壁清野!誘敵深入!示之以‘空倉’假象!”
再在預設的險要山谷畫圈:“設伏聚殲!以精兵切斷其歸途!”
眾監生聽得呼吸急促,目不轉睛。
這已非單純的經文解釋,而是活生生的軍略推演!
崔令儀眼中異彩連連。
范鎮突然停下,目光如電射向臺下,尤其鎖定賈琰所在位置:
“故而,今日若觸龍再世,其所言之重點,便非僅‘父母之愛子’,更需有實據在手——能向‘趙太后’闡明:敵之來勢洶洶,不過外強中干之困獸!敵之訴求有限,在于掠糧而非亡國!我之勝機何在?伏兵何在?敵之致命弱點何在?”
他聲音陡然拔高:
“若不能以兵家之能,洞悉敵之核心弱穴!縱有千般溫情,萬種辯才,能填飽遼東豺狼之餓腹,換得趙國安寧否?能止住其獠牙啃噬長安否?!”
“一紙和約,靠的是刀刃在背,而非口若懸河!觸龍說動的,是趙太后將長安君置于更強大的‘利刃’(齊國)庇護之下!而非僅靠空泛的愛子之情!諸位可明悟其中關竅?!”
這一番話,如同驚雷炸響在經世堂!
將看似仁愛的《觸龍說趙太后》,硬生生解剖出最赤裸的權謀內核與武力脅迫的現實基礎!
許多監生早已聽得頭皮發麻,熱血沸騰又冷汗涔涔!
“這……這才是觸龍之言的本意嗎?”有監生喃喃自語。
“先生之意……莫非是說,如今朝中對遼東局勢的應對,應重在‘兵爭伐謀’,而非一味奢談‘安撫’?”一個大膽的監生忍不住高聲發問。
就在眾人被范鎮鞭辟入里的分析與大膽的隱喻震撼得心潮起伏、議論紛紛之際。
一個平靜得近乎突兀的聲音響起:
“先生之言,直指核心。然猶有未盡。”
所有人循聲望去——是賈琰!
他并未起身,依舊端坐,指尖輕輕摩挲著攤在書案上、那本范鎮提到的《戰國策》的頁角。仿佛剛才驚世駭俗的討論,只是平常課業。
范鎮眼中精光爆閃,凝視著這個名聲鵲起卻異常年輕的監生,并未因被質疑而動怒,反而嘴角勾起一絲極其隱蔽的興趣:
“哦?何處未盡?賈生但請直言。”
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鼓勵。
賈琰抬首,目光與范鎮直直對上,沒有絲毫懼色,清澈冷靜:
“先生剖析觸龍之術,首重‘知彼’,洞悉敵之痛處欲穴,精妙絕倫。然欲‘不戰而屈人之兵’或‘制敵于沙場之上’,僅知敵之所求所欲,猶有未足。”
他語速平穩,卻字字如金玉墜地:
“更需于‘兵爭伐謀’之外,精準計算、掌控‘七力’消長!”
范鎮瞳孔驟縮!這個詞……!而堂下監生包括崔令儀皆是一臉茫然:“七力?”何謂七力?
賈琰伸出一指:
“一曰‘蓄勢之力’:國之倉廩實否?邊軍糧餉足否?甲胄兵戈利否?此乃支撐戰爭根本,觸龍不可不言齊國之強,實言趙之‘蓄勢’不足!”
“二曰‘地形之力’:山川之險阻,關隘之穩固,何處可守?何處可擊?何處可伏?先生沙盤點出伏兵之要,即此力運用!”
“三曰‘借勢之力’:齊強秦迫,此乃大局之勢。單靠趙國,難抗秦鋒。質長安君,借齊國之勢以懾秦!今遼東之局,當思借何國、借何部族之勢以制女真?!”
“四曰‘詭道之力’:藏真示假,避實擊虛。先生言‘堅壁清野’、‘示之以空倉’,即為此力所化!”
“五曰‘奇正之力’:重兵守要害為正,精騎擾敵后為奇!‘設伏聚殲’是正,若能有一支奇兵,深入敵后,焚燒其僅存草料儲備……則敵必潰!”
“六曰‘時機之力’:觸龍選趙太后驚懼稍定、心神稍懈之時覲見,乃抓準瞬息之機!遼東之危在‘端陽前后’,是敵之時機!我等破局之機,又在何時?或在敵寇聚散未定之際?或在……雪融路爛之時?”
最后,賈琰指向自己的心口:
“七曰‘決斷之力’!察秋毫之變,觀全局之勢,握七力之樞紐,當決則決!趙太后若不決斷,長安君不質齊,則國破家亡!今日廟堂,若無決斷之力……則遼東千里沃土,黎民百萬性命,將盡付豺狼之腹矣!”
死寂!
絕對的死寂!
賈琰這番“七力破局”論,將范鎮的權謀推演拔高到了一個全新的、系統化的戰略層次!
不僅覆蓋了軍事(蓄勢、地形、奇正、詭道、奇兵),更納入了外交(借勢)、情報與決策時機(時機、決斷),形成了一套令人嘆為觀止的滅國級戰略推演框架!
尤其最后擲地有聲的“決斷之力”,如同一把冰冷的鍘刀,懸在了在場每個人的心頭上!更暗藏了對朝廷決策的隱憂!
崔令儀看著賈琰那不算寬闊卻堅毅如山的側影,第一次在這個少年身上感受到了如同面對祖父崔鳴鶴時的、一種關乎社稷沉浮的沉重壓力!
那雙含情目深處,震驚與探究之色無比濃烈。
范鎮呢?
他那雙如古井寒潭般的眼睛,死死鎖住賈琰,臉上的所有平凡與風霜似乎在這一刻褪去,只剩下一種棋逢對手、終于找到稀世璞玉的熾熱與凝重!
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好一個‘七力破局’!賈生……此論,從何而來?”
整個經世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賈琰身上,等待著他的回答。
然而,賈琰的回答卻出人意料。
他只是平靜地合上了面前那本幾乎沒翻動的《戰國策》,站起身,對著范鎮微微躬身為禮,聲音清澈依舊:
“學生愚鈍,不過于讀史觀政之余,偶有所得,拾人牙慧罷了。比之先生游歷九邊、洞察世情之功,不啻螢火比于皓月。此論粗陋,還請先生斧正。”
謙遜有禮,滴水不漏。
卻什么實質都沒說!
范鎮那雙如古井寒潭般的眼睛,貪婪地鎖住賈琰!
他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上,所有的平凡與潦倒都在這一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狂喜、不敢置信、以及……巨大的、壓抑了幾十年的悲愴的復雜神情!
他看著賈琰,就像一個在荒漠中跋涉了幾十年、即將渴死的旅人,驟然間看到了一片憑空出現的甘泉!
堂下監生們屏息凝神,他們從未見過這位布衣先生流露出如此……失控的情緒。連角落里的崔令儀,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滿了驚疑。
范鎮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那句追問“此論究竟從何而來”的話,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因為他知道,這不重要了。
來源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火種,出現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眼前這個少年的身影,連同他那石破天驚的言論,全部吸入自己的肺腑,刻進自己的骨血里。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全場愕然的、“出格”的動作。
他沒有再理會賈琰,也沒有理會堂下任何一個人。
他猛地轉過身,動作甚至有些踉蹌,沖到他那簡陋的沙盤前。
“砰!”
他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那代表著“大周腹地”的沙土之上!
沙土飛濺!
那不是憤怒,那是一種混合了無盡悔恨、不甘與找到知音后巨大宣泄的復雜情緒!
“呵……呵呵……”
一陣低沉的、仿佛從胸腔最深處擠出的笑聲,從他喉嚨里滾出。
那笑聲,比哭更令人心碎。
“‘七力破局’……好一個‘七力破局’……”
他喃喃自語,仿佛在對那些死在邊關的、早已化為白骨的同袍訴說。
他沒有再收拾案上的殘卷和沙盤,那些曾經被他視若珍寶的東西,此刻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他只是踉踉蹌蹌地,背起了那個陪伴他走過萬水千山的、舊得不能再舊的行囊。
他甚至沒有說“下課”。
就這么,像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夢游者,一步一步,沉重地、拖著那在眾人眼中顯得無比蕭瑟孤高的背影,向著經世堂外走去。
所有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失態震懾住了,大氣不敢出。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回廊的拐角,被夕陽最后的光芒吞噬的前一刻。
一陣蒼涼、沙啞,仿佛裹挾著整個北疆風雪與塞外號角的吟誦聲,從那個落寞的背影處,遙遙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傳來。
那聲音,像是他在對自己說,又像是他在對那些長眠于地下的戰友們,唱出最后的安魂曲:
“醉里挑燈看劍,
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生前身后名。”
“……可憐白發生!”
堂下監生們如夢初醒,霎時間爆發出巨大的議論聲!
所有人都在激動地討論著剛才那場顛覆認知的授課!
范鎮的身份、才華、賈琰的“七力”之論……將成為國子監未來數月最火爆的話題!
而“觸龍說趙太后”,將在所有親歷者心中,打上“權謀兵略經典戰例”的烙印!
夕陽的余暉穿過高高的窗欞,斜斜照在空曠下來的講席上,恰好映亮了范鎮留在桌面那本《戰國策》封面上。
一陣過堂風猛地吹入,翻動了厚厚的書頁。
在記載《觸龍說趙太后》的那一頁頁腳,幾行遒勁鋒利、仿佛帶著劍氣的小字批注,赫然顯現:
“趙太后之‘虛脈’非憐子,實懼失權柄!”
“觸龍獻計質齊,非只為齊援,更因秦魏環伺,趙獨木難支!此為‘借勢’!”
“長安君非質,乃奇兵!置于齊,既可安齊心,又可待時而動,制衡秦魏!此為‘蓄勢’與‘奇正’之伏筆!”
“趙太后終決斷,非因愛子情深,乃因觸龍道破‘不質齊則趙國難保,其權必被秦國所奪’之‘決斷’時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