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的青云路,我的獨木橋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3230字
- 2025-07-01 18:00:00
午后,國子監門外不遠處一家清雅的茶樓上。
程景明和一兩個平日與賈琰還說得上話的同窗,強行將他拉出監門,非要為他的“凱旋”和身體大好接風。
賈琰推脫不得,只得隨他們進了這家監生常去的茶樓雅間。
雅間內窗明幾凈,剛泡好的香茗霧氣裊裊,還未及入口,門扉便被輕輕叩響。
“琰少爺在么?”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精干的年輕男聲。
“進來。”賈琰應道。
門被推開,一個穿著榮府管事服色的年輕小廝側身而入。
他垂著眼,態度恭敬,動作利索干練,正是王熙鳳身邊得用的心腹之一。
他目不斜視,只將一個描金繪彩的精致食盒放在桌上。
“奶奶惦記著琰少爺的身體,知道您今日返監,特命小的送上幾樣新制的精巧點心,給少爺和各位公子嘗嘗鮮。”
說著,又從懷中極其鄭重地取出一封信箋。
那信箋用的是上好的“雨余青”熟宣,紋理雅致,墨香里更沁著一絲獨特芬芳。
封口處赫然是王熙鳳常用的一方小巧印鑒蓋下的火漆印章!
小廝將信雙手奉至賈琰面前:“奶奶吩咐,此信需琰少爺親啟。小的告退。”
他躬身行禮,悄然退出,全程無一句多余的話。
程景明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望著那食盒那信封,目光里只剩下純粹的敬畏——這位賈兄,在府里竟有如此排場?
有如此體面的管家奶奶姐姐?
真是深藏不露!
賈琰神色平靜,拿起那封仿佛帶著鳳姐指尖溫度的信箋,用小銀刀挑開火漆,展開內頁。
鳳姐那略帶飛揚的字體映入眼簾,字字句句都透著精明的熱絡:
“吾弟親鑒:”
“‘海棠箋’大善!此箋經‘云梯’巧手遞入北靜王妃、鎮國公府太夫人等數位貴人內堂。貴人慧眼,皆贊此物清雅脫俗,風骨天成,實乃墨中之寶,世間罕有。經此一番,京中頂流內眷圈,‘雨余青’三字已是名動深閨!皆以能得一頁潤筆清心為雅事奇珍。”
“如今端陽佳節在即,王公之家府中節禮單紛飛,指名索要‘雨余青’之箋者,如冬日雪片洋洋灑灑,訂單幾令賬房手軟!銀兩流水之勢已顯,富貴財源,指日可期也!”
“弟所應‘三成紅利’,姐姐絕不食言。已著可靠人,另立‘匯通’賬房,專司‘雨余青’之進出,按期分撥至弟名下,賬目分明,絕無差池。然則,‘源頭’活水至關緊要,貨之如縷不絕乃是根本。望弟好生調養貴體之余,亦莫忘卻你我同心合力所植之‘根本’樹木也!”
“另,聞得些許風聲,‘靜怡軒’中那起子鬧劇雖已煙消,寶姑娘卻似得了真傳,近日常侍奉老祖宗于膝下,溫言軟語,針黹女紅,事事熨帖,頗得慈心安泰歡心。弟于國子監高墻之內,亦需百事當心。若有何等不便,欲以他法處置那些礙眼枝葉(指薛家),弟亦無需外道,但說與姐姐知,自有妥當手段。”
信不長,卻字字千鈞。
賈琰的目光在“云梯”、“訂單如雪片”、“匯通賬房”以及最后那段暗示性極強的“妥當手段”上,極其短暫地停留片刻。
他知道,王熙鳳這艘承載著巨大野心的巨艦,已經在他鋪設的軌道上,借助“長公主”這張風帆,轟然啟航,并開始以驚人的速度收割初步的戰利品。
這不僅僅是雪花般的銀子,更是一條嵌入京城頂級權貴圈內帷的黃金情報線!
一個他未來不可或缺的信息樞紐和影響力通道。
指尖無意識地在信紙邊緣摩挲了一下,賈琰平靜地拿起桌上燭臺。
在程景明等人驚愕卻不敢發問的目光注視下,他將那封價值千金的密信一角湊近跳動的火焰。
微黃的火苗貪婪地舔舐著精致的“雨余青”箋紙,迅速將它吞噬,只留下幾縷迅速消散的青煙,和空氣中一絲焦糊與冷香交織的詭異味道。
“不必驚怪,”賈琰放下燭臺,對上同窗們探究的目光,淡然一笑,風輕云淡地解釋道,
“不過是我家那位管事的姐姐,送來的家書,仔細問問我傷勢恢復如何罷了。她這個人,一向啰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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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后園通往新建“經世堂”的小徑幽深曲折,兩旁古木參天,光影斑駁。
賈琰剛與程景明等人作別,獨自漫步前往這下午課業之所。
賈琰獨行,步履沉穩。
甫一轉彎,一襲清冷的鴉青色身影,如同被春陽遺忘在幽谷的薄霧,悄然立在小徑深處,恰恰擋住了前路。
是崔令儀。
她未著那身象征博士身份的官袍,只一襲素凈的學子直裰,鴉青的色調更襯得她肌膚如玉,卻也憑添幾分冷寂。
日光透過枝葉的罅隙,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雙曾顧盼神飛、充滿探究欲的含情目,此刻落在他身上,眼底深處,卻是層層疊疊化不開的……幽怨。
那種幽怨,并非俗套的閨怨哀愁。
而是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卻轉眼被棄若敝屣的失落;
是一種自以為已踏入棋局、可攜手落子,卻發現連觀棋資格都被剝奪的委屈;
更是一個頂尖智者被完全無視其存在價值的巨大落差與寂寥。
“賈監生……”
她的聲音依舊清越,如珠落玉盤,卻沒了往日的銳利,反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被刻意放輕放柔的滯澀,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又仿佛聲音里的氣力已然不足。
這輕柔反而比質問更顯分量。
“可算見到你了。看這模樣,倒真像是……大好了?”
關切的話語,卻聽得出是在極力掩飾心底更復雜的東西,像是在確認一件與自己無關卻曾經掛心的事。
賈琰依禮躬身,依舊滴水不漏:“勞崔博士記掛,學生不敢當。托圣上洪福、各位師長照拂,已是無恙,只將養便好。”
崔令儀的目光卻只在他纏著繃帶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并未挪開。
她微微側過頭,視線投向不遠處婆娑的竹影,仿佛那竹子更值得凝望。
唇角抿了一下,牽起一抹極淡、極澀的弧度。
“這傷……想必很疼吧?”
聲音輕得像拂過竹葉的風。
“那一晚,‘鬼見愁’……”
她終于緩緩將目光轉回,望向賈琰,那雙眼中沒有憤怒,沒有質問,只有深深的疲憊與被隔離在外的茫然,
“動靜鬧得那么大,牽動著五城兵馬司,驚動了京營,連榮國府都傾巢而出……”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自嘲:
“我……大概是這國子監最后得知消息的人吧?等零星碎片從各處傳來,早已……”
她微微搖頭,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早已物是人非,塵埃落定了。”
“而我……”
她的目光越過賈琰,投向空寂的遠方,眼神有一瞬的失焦,
“我竟像個聾子瞎子,站在局外,聽不清也看不懂。”
她重新凝視賈琰,那雙美麗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淺淺的、令人心折的霧氣:
“后來聽說,長公主殿下竟然深夜親臨探問,又賜下世間罕有的療傷圣品……真是……”
她頓了頓,似乎找不到一個確切的詞來形容這樁際遇,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無盡悵惘的輕嘆:
“真是……天大的體面,也是天大的幸運。想來是殿下憐你出身不易吧?”
她將這一切歸結為“殿下憐憫出身不易”,無異于在她自己與賈琰之間劃出一道鴻溝——她不再去探究內情,因為她認為自己已經被排除在那個圈子之外了。
賈琰聽得出她話語背后深沉厚重的失落,平靜道:
“博士高看學生了。當夜種種,皆是逼入絕境后的無奈掙扎。至于殿下垂憐……”
他試圖將緣由引向王熙鳳的關系。
“是么?”崔令儀輕聲打斷了他。她微微低頭,看著自己干凈卻指節微白的指尖,仿佛那里有更值得關注的東西。
“大概……總歸是有緣法的吧。”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被強撐的釋然,卻又分明含著更深沉的苦澀:
“其實想想……也是我著相了。”
她抬眸,再次看向賈琰,那目光里沒有了銳氣,只剩下一種近乎蒼白的、琉璃般的脆弱:
“我們相識于此,論學于此。你胸藏丘壑,自有你的青云路。殿下賞識你,自然有殿下慧眼識珠的道理。”
“而我……”她的笑容浮在臉上,卻未達眼底,更像是一層勉力維持的面具,
“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介教書匠,偏安于這一方書齋。廟堂風波,貴人之眼,離我終究太遠了些。”
這“教書匠”、“太遠了”的自稱自諷,與平時她在彝倫堂上揮斥方遒、掌控話語的女博士形象形成強烈反差,顯得格外心酸。
她像一個被遺棄在舞臺邊緣的演員,看著主角的位置被他人占據。
“今日路遇,見你安好,我便……安心了。”
她最后深深看了賈琰一眼,那眼神似在告別,又似在試圖銘刻什么。
眼底的霧氣更濃,仿佛下一秒就會凝結成水光,卻被她強壓在眼睫之下。
沒有怒火,沒有拂袖而去。
她只是緩緩轉過身,鴉青的衣袂掃過地上的落葉,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那挺直的背影在斑駁的光影中,明明和往日一般清冷孤高,此刻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落寞蕭索的“遺世獨立”。
那是一個驕傲靈魂被無形屏障隔開時,沉默的自我放逐。
賈琰站在原地,目送著那個漸行漸遠的孤寂背影消失在幽徑盡頭,久久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