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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問春秋

夜色如潑墨,沉沉覆蓋著崔府。

往日清冽如寒潭的“不言齋”,此刻寂靜得令人心悸。

那爐終年不熄、象征理性思維的白奇楠香,今夜罕見地熄滅。

唯有幾盞青銅宮燈,固執地吞吐著幽藍焰苗,在空曠軒敞的書齋墻壁上投下跳躍不定、將這肅穆空間浸染出一種“失序”的凄愴。

崔令儀一身素得近乎刺目的月白綾衫,端坐于紫檀巨案之后。

案頭再無堆積如山的邸報策論,唯余那枚被獬豸墨玉鎮紙。

玄黑的獨角獸在冷焰下泛著幽光,卻再也鎮不住她心中的驚濤駭浪。

賈琰在彝倫堂的質問,如同淬毒的利矢,穿透了時間與禮法的壁壘,反復在她顱內轟鳴炸響——“掘泉見母心!”那撕心裂肺的眷戀悲鳴!

“為天下萬民生母掘泉!”

那石破天驚的救世號角!

聲浪一遍遍沖刷著她賴以立足的冰封堤壩,裂縫蔓延,冰屑紛飛。

她引以為傲的《公羊》鐵律、董子判詞,被這句“心”字重錘鑿穿,瞬間崩解成蒼白的殘片。

她的目光,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落向案頭一角那方被清幽夜色簇擁的白玉靈位相框。

框內無像,唯有一行娟秀小字,如泣如訴般烙印其上

——“慈母甄氏之位”。

多少年了?

母親溫婉如春日微風的輪廓早已模糊于記憶深處,唯有這玉的冰冷與名字的刻痕,無聲訴說著那份永遠無法彌補的巨大缺憾。

這缺憾,如同沉疴暗疾,才是她傾注所有理性去構筑律法之墻、試圖隔絕一切情感的根源!

此刻,這道心淵上的封印,被那“尋母之心”狠狠撕裂!

她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神明般的遲疑與眷戀,輕輕撫過那冰涼的玉框邊緣。

就在指尖觸及玉質的瞬間,那顆潛藏于她左眼角下、幾乎被漠然神情掩蓋的極淡淚痣,仿佛被無形的水澤驟然浸潤,在跳躍的冷焰下,折射出一道幾乎不可見的濕潤華光。

那點微芒,如冷星乍現,瞬間刺穿了她的迷惘!

指腹下刺骨的冰寒,與眼角這抹不受控的溫熱,仿佛形成了兩個截然相反又相互撕扯的極點。

不!不能沉淪!

崔令儀的脊背驟然挺直如孤峰!

所有翻涌的潮涌被一股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壓下、凍結!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深處,剛剛還在劇烈燃燒的情緒風暴被冰封,重新淬煉為堅硬無比、足以割裂金石般的冰冷銳意。

她無法面對這份洶涌而來、源自人性本初的情感沖擊,便選擇將它的力量徹底轉化、駕馭!

沒有絲毫猶豫,她提筆蘸墨,狼毫在玉版紙上疾走,字字鋒利如刀,全然是公事公辦的冰冷口吻:

公主殿下臺鑒:前次殿下提及,欲知京畿糧道諸系深淺及關竅。

小女偶得蛛絲,或可略補闕遺。然事涉風濤,未可輕言。

敢煩殿下信使于聽雪樓一會,憑殿下所欲知條目細索,當竭淺見,以利津途。

交易之道,唯在精準,小女深知。

崔氏淵鏡謹上。

信成,封緘。

她喚來隨侍如影的心腹侍女。

“今日戌時,”

崔令儀的聲音已恢復固有的清冷,每一個字都像是冰棱碰撞,

“將此信,遞入昭華長公主府側門,交到專管‘聽雪樓’的云姑姑手中。”

她略作停頓,補充的話語如同在刀鋒上滾過,不帶一絲煙火氣:

“就說:崔家女,想與她家殿下……做一筆關于‘糧道風向’的干凈買賣。”

侍女躬身應是,影子般無聲退入黑暗。

崔令儀重新端坐,目光似劍,穿透窗欞,投向皇城深處那片深不可測的紫霄宮闕。

她沒有選擇蠻干,而是祭出了最犀利的武器——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

用對方最渴望的“情報”為餌,撬開通往權力核心的門縫。

水面之下,第一枚暗子已然布下!

夕陽熔金,給這處坐落于榮國府東北一隅、鬧中取靜的小小院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余暉。

院名“涵碧”,取自院中一洼引入活水的小池,池畔幾株垂柳,一叢翠竹。

相較于榮府隨處可見的富麗喧囂,這里顯得格外清幽雅致,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藥草混合的氣息,帶著南方特有的書卷意蘊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輕愁。

內室溫暖靜謐。

一架素紗屏風隔開內外。

賈敏身著一件月白色云錦褙子,纖塵不染,正跪坐于一張矮幾前,悉心烹茶。

素手輕抬,沸水如泉,注入盛著碧綠茶粉的兔毫盞,擊拂點茶,動作如行云流水,沉靜專注,自成一方天地。

黛玉則端坐在母親對面的蒲團上,身前攤開一幅半成的《雪夜寒梅圖》。

她拈著細筆,腕力虛懸,眉尖若蹙,認真勾勒著虬枝的輪廓。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更顯得眉目如畫,神情專注得不染塵埃。

暖閣門簾輕啟,一個衣著樸素、步履沉穩的心腹老嬤嬤無聲步入。

她行至賈敏身側,微彎下腰,用極低的聲音,以僅賈敏能辨清的音量,簡潔而客觀地復述著:

“太太,外頭有信傳來。今兒國子監彝倫堂那邊……鬧出不小的動靜。聽聞是榮府旁支,那位名喚賈琰的哥兒,在陳司業的《春秋》課上,與人辯難。引經據典,鋒芒畢露,硬是將一位李御史家的公子駁得啞口無言,場面上甚是難堪。更有甚者,那賈琰哥兒喊出一句‘為天下百姓掘泉’,一時間風頭無兩,聲震殿宇……連那位崔家的小姐,似也被鎮住,親口贊了他的話,說是‘金石之言,穿心透骨’。”

話音落點,正好落在“穿心透骨”四字上。

賈敏手中那柄瑩潤如玉的竹制茶筅,在擊拂青釉茶盞中碧綠水光的瞬間,突兀地停滯了。

停頓極為短暫,微小到幾乎讓人以為是光線跳躍的錯覺。那行云流水般的韻律,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看不見的石子。

然而,那停滯真實存在,且傳遞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沉凝。

但僅僅一息之后,賈敏的動作便重新接續,手腕輕旋,茶筅劃出最后一道完美的弧線。

乳白的茶沫雪浪般涌起,堆聚在盞心,碧翠沉底,湯花細膩如雪。

她沒有抬頭,更未看任何人,仿佛方才嬤嬤的話只是一縷拂過耳畔的風。

素手纖纖,將那盞剛點好的、散發著清冽香氣的茶湯,穩穩推到了黛玉面前的幾案上。

“玉兒,嘗嘗。”聲音是慣有的清柔溫婉。

做完這一切,賈敏才緩緩抬起眼睫。

她的目光卻沒有落在女兒身上,亦未看向傳話的嬤嬤,而是虛虛地穿過半開的支摘窗,落向庭院深處。

那里,一株自江南移栽來的玉蘭樹,在日漸寒冷的北地風里,枝葉雖還綠著,卻顯出幾分瑟縮的萎靡,努力掙扎,只為來年再開一樹繁花。

她的眼神放得很空,如同凝視著遙遠而不可及的舊時光。

唇瓣微啟,吐出的字句輕飄如煙,更像是不著痕跡的自語:

“今年的雪……不知會不會比往年來得更早些?”

“你父親在揚州,最是畏寒。不知…炭火可備得足了?”

黛玉握著筆的手停住了。

她沒有立即去端那盞溫熱的茶,而是抬起頭,目光越過裊裊茶煙,落在母親清寂的側臉輪廓上。

那雙繼承了賈敏七分神韻、清亮得如同寒潭映星的眸子里,瞬間讀懂了那份悠遠目光下深藏的牽掛與微瀾。

少女放下筆。

素白微涼的小手,悄然覆蓋在母親置于案幾邊緣、指端尤帶微涼的手背上。

沒有言語,只是將掌心微薄的暖意,無聲無息地渡過去。

母女交疊的手,清茶的氤氳熱氣,窗外那株異鄉的玉蘭,以及暮色四合下,屬于京城那一片巨大、陌生又森然的天空。

在這安靜的角落里,一種無聲的理解和依靠,如同藤蔓般滋長,悄然筑起一道與榮府喧囂格格不入的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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