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克段非為仇,掘泉見母心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4958字
- 2025-06-22 08:00:00
國子監,彝倫堂。
殿宇巍峨,楠木巨柱撐起穹頂,日光透過高窗,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投下斜長的光斑,卻驅不散彌漫其間的凝重。
這里是帝國最高學府的核心,是經義流淌、思想碰撞的圣殿。
司業陳景明端坐講案之后。
他須發皆白,面容清癯,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舊官袍,更襯出幾分不怒自威的古意。
案頭攤開的《春秋》經卷,紙頁泛黃,邊緣磨損。
他目光緩緩掃過堂下,掠過一張張年輕或不再年輕的面孔——有身著青衿的普通監生,亦有身著低階官袍、前來旁聽的在職官員。
最終,他的視線在鴉青直裰、端坐于旁聽席首位的崔令儀身上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這位新晉博士,崔氏的嫡女,此刻神情專注,琥珀色的眼眸沉靜無波,不發一言,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場。
賈琰坐在監生席中,身姿挺拔如松。他身旁的程景明緊張地搓著手指,另一側的吳銘則低垂著頭。
前排,李德?!钣分?,正襟危坐,目光不時掃過賈琰,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敵意。
“今日,”陳景明蒼老而沉穩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古鐘輕鳴,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開講《春秋》——鄭伯克段于鄢。”
他并未翻開經卷,而是直接拋出了那個千年懸案:
“‘鄭伯克段于鄢’,經文只此一語,意蘊卻橫亙千秋。《左傳》詳錄其事,后世紛議其人。老夫今日,不考諸家注疏,不究章句訓詁,只問諸君本心——”
他刻意停頓,每一個字都敲擊在眾人心頭:“鄭莊公此舉,于家,何如?于國,何如?諸君,可暢所欲言?!?
“學生有言!”
李德裕幾乎是應聲而起,,他朝著陳景明恭敬一揖,隨即挺直腰板,目光灼灼,直指核心:
“《孝經》有云:‘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又言:‘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鄭莊公身為兄長,對胞弟共叔段,不教而誅,是為不悌!
明知其弟野心膨脹,卻一味縱容,待其坐大再行雷霆一擊,是為不仁!
事后與生母武姜置氣,竟至于‘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之誓,是為不孝!
此等不悌、不仁、不孝之徒,縱有克敵之功,亦難掩其心性涼薄,德行之虧!”
他的聲音洪亮,抑揚頓挫,引經據典,將“綱常倫理”的大旗揮舞得獵獵作響。
堂內不少北方士子頻頻點頭,面露贊同之色。
李德裕的攻勢并未停止,他猛地將話鋒一轉,精準地刺向目標:
“圣人又言:‘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此乃人倫之大本!然則——”
他聲音陡然拔高,目光如利刃般射向賈琰,
“今我監內,亦有同窗,父亡未久,熱孝在身!
不思廬墓守孝,以全人子拳拳之心,反而不顧禮法,奪情入監!
此非為家國大義,實乃爭名于朝堂,逐利于市井!
此等行徑,與那鄭莊公故作隱忍、實則沽名釣譽之舉,又有何異?!”
“嘩——”
堂內響起一片低低的騷動。北方士子們附和之聲更響,看向賈琰的目光充滿了鄙夷。
程景明臉色煞白,下意識地伸手去拉賈琰的衣袖,卻被賈琰不動聲色地拂開。
江南士子如陸明遠等人,眉頭緊鎖,雖覺李德裕言辭過于刻薄,直揭人隱私,近乎人身攻擊,但在“孝道”這面大旗下,一時竟也難以找到有力的反駁點。
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壓力擠壓著,令人窒息。
“學生吳銘,斗膽請教李兄!”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吳銘緩緩站起。
他沒有立刻發言,而是先朝著講臺上的陳景明和旁聽席上的崔令儀,深深地、幾乎將腰彎成直角地行了一禮,仿佛在祈求一個發言的許可。
陳景明古井無波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頷首。
崔令儀的目光也第一次從經卷上移開,落在這個不起眼的寒門學子身上。
得到默許,吳銘才直起身,轉向李德裕。
他的眼眶赤紅,布滿血絲,嘴唇因用力抿緊而失去血色,身體微微顫抖。
“敢問李兄……”
吳銘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浸滿了血淚,
“若有一子,其父母……其父母因官府鹽課酷烈,積年勞苦,最終……最終餓斃于灶臺之旁!
其子貧寒,身無長物,無力購置棺槨,無力尋得寸土安葬!
只能……只能以草席裹尸,拋于……拋于城外亂葬崗中,任由野狗……”
他的聲音哽咽,巨大的悲痛讓他幾乎無法繼續,胸膛劇烈起伏。
堂內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赤裸裸的、帶著血腥味的現實慘劇震住了。
李德裕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血色褪盡,變得慘白如紙。
吳銘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嘶聲質問:
“敢問李兄!此子是該守著那空無一人的荒冢,枯坐三年,坐視父母魂無所依、沉冤永不得雪?!
還是該抓住這圣恩浩蕩、唯一的機會,入監讀書,求一個他日金榜題名!
為那草席裹尸、曝骨荒野的父母,掘開那沉冤昭雪的黃泉之路!
為這天下千千萬萬仍在鹽課重壓下、在饑寒交迫中掙扎的父母,爭一條活路?!爭一個‘公道’二字?!”
吳銘的話,狠狠地剖開了“禮法”那看似華美實則冰冷的外袍,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現實!
李德裕徹底失語,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崔令儀端坐的身姿第一次出現了極其細微的凝滯,那雙總是冷靜審視的琥珀色眼眸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波瀾悄然蕩開。
這血淚控訴帶來的震撼余波尚未平息,陳景明平穩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的目光,越過了失魂落魄的李德裕,落在了旁聽席上那位始終靜默的崔氏嫡女身上。
“崔博士,”陳景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既在旁聽,于此事經義,可有高見?”
瞬間,所有目光再次聚焦。
崔令儀緩緩站起身。她的動作依舊優雅從容,鴉青直裰襯得她身姿如修竹,儀態無可挑剔。
她先向陳景明微微頷首致意,然后才轉向眾人。
當她開口時,聲音清冽如昆侖山巔融化的雪水,帶著一種天然的疏離與不容置疑的權威:
“《春秋》微言大義,一字褒貶,關乎倫常法度?!?
她語速平緩,字字清晰,
“《春秋公羊傳》釋此經文,有云:‘克之者何?殺之也!’此乃明正典刑之語!
漢儒董仲舒于《春秋繁露》中更明斷:‘當誅不赦!’共叔段身為臣子,僭越禮制,圖謀不軌,是為亂臣賊子!
鄭莊公為社稷計,為黎庶安,行雷霆手段,誅殺叛逆,乃人君之大義,社稷之棟梁!
何過之有?此乃天理昭彰,法度森嚴之必然結局!”
她的聲音不高,瞬間將吳銘帶來的血淚控訴所引發的悲憫與混亂凍結。
她引述的《公羊》與董子之言,樹立起“絕對誅殺”的法理鐵律。
那“當誅不赦”四字,更是殺氣凜然,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極審判意味。
堂內氣氛再次為之一肅,許多監生,尤其是那些出身官宦、崇尚秩序的學子,不由得挺直了腰背,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就在這《公羊》鐵律的寒冰覆蓋全場,崔令儀的法理權威如同磐石般穩固之際——
賈琰,動了。
他沒有像李德裕那樣急切,也沒有吳銘那般悲憤。
他只是從容地、沉穩地,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沒有立刻看向咄咄逼人的崔令儀,也沒有理會周圍或期待或審視的眼神,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堂內的空氣,投向了某個遙遠的、只有他能看見的點。
然后,他開口了。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
“諸君高論,振聾發聵。然則,諸君只見莊公誅叛之功,可曾見那顆日夜泣血、求之不得的‘尋母之心’?!”
“克段,非為仇!”
賈琰的目光終于轉向崔令儀,那眼神深邃如淵,仿佛能穿透她引以為傲的法理盔甲,直視其下被層層包裹的、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幽微之地。
他的聲音依舊沉穩:
“《左傳》所載‘掘地見母’,豈是為全那‘孝道’虛名?
豈是為堵那悠悠眾口?那是被長久剝奪、被刻意扭曲、壓抑至近乎瘋狂的母子眷戀,在絕望深淵的邊緣,終于不顧一切掘開的一線生機!
鄭伯心中所向所求,所懼所痛,非權位,非虛名,盡在城潁黃土之下,在那聲嘶力竭的呼喚之中,在那‘其樂也融融’的短暫幻夢里!盡在此一‘心’字!”
“掘泉,非為孝名,只為見母心!”
如果說“克段非為仇”是驚雷,那么“掘泉見母心”便是直擊靈魂的霹靂!
它將一場血腥殘酷的政治斗爭,一個被歷代經學家反復咀嚼的權謀案例,徹底還原為一個被母親長期冷落、內心充滿創傷的長子,在絕望與扭曲中爆發出毀滅性力量后,又本能地、不顧一切地尋求母愛的極致人倫悲?。?
這已非經義之爭,而是直刺人性最柔軟、最痛楚的核心!
“當啷——!”
一聲清脆刺耳、幾乎撕裂空氣的脆響,驟然打破了死寂!
那枚象征著刑獄公正、法理無情的獬豸玉印,竟從崔令儀那只纖纖玉手中,失控地滑脫!
它重重地砸在堅硬的紫檀木案面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撞擊聲,甚至微微彈跳了一下!
崔令儀整個人僵住了!
她素來如冰封雪塑般完美的面容,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那雙總是冷靜剔透、仿佛能洞悉一切虛妄的琥珀色瞳仁,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難以置信、震撼、甚至一絲……茫然無措?
她死死地盯著賈琰,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人的存在。
她引以為傲的《公羊》鐵律、董子判詞,在這赤裸裸的人性真相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冰冷無情!
那只按在案上、試圖穩住玉印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泄露了她內心從未有過的劇烈震蕩。
這無聲的失態,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地證明了賈琰之論的恐怖威力!
就在這全場靈魂震顫、連空氣都為之凝固的瞬間,賈琰的目光,如同穿越風暴的燈塔,掠過了旁聽席上臉色慘白、失魂落魄的李德裕,最終,落在了角落里那個依舊沉浸在巨大悲痛中、身體微微顫抖的吳銘身上。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大呂,帶著一種悲憫天人的力量,響徹整個彝倫堂:
“諸君皆言鄭莊公掘地為孝!
可今日堂上,吳兄之‘母’身陷何等‘黃泉’?!
千千萬萬因吏治昏聵、天災人禍而如墜煉獄、掙扎求生的黎庶蒼生,我等讀書人奉為國之‘慈母’者,又在何處寒泉之下煎熬呻吟?!”
他猛地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苦難的人間,聲音激昂,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鄭伯為一人之母,尚知掘泉相見!
我輩食朝廷俸祿,讀圣賢之書,眼見蒼生慈母身處絕境,命懸一線!
豈能空談‘誅殺’之鐵律?!
豈能泥守‘禮法’之虛文?!
豈能坐視‘黃泉’隔絕,骨肉離散?!”
他的目光掃過堂上每一張或震驚、或沉思、或羞愧的臉龐,最終化為一聲震耳欲聾的吶喊:
“當以畢生所學為鑿!
以赤誠肝膽為刃!‘掘’開那被貪墨層層堵塞的漕運之泉!
‘掘’開那被酷吏肆意扭曲的鹽課之泉!
‘掘’開那能填飽八十萬邊關將士肚腸、能救活無數瀕死黎庶的官糧之泉!”
“此乃不為私仇!不為虛名!只為天下萬民生母,鑿開那——救民活命、洗滌人心之泉!”
聲浪在楠木梁柱間回蕩,久久不息。
堂內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潮水般的“嗡嗡”聲,那是被徹底震撼后的失語與靈魂深處的共鳴!
許多寒門學子,包括吳銘在內,已是熱淚盈眶,緊握的拳頭重重砸在自己的膝蓋上!
在這思想風暴席卷后的余波中,在眾人尚未完全回神之際,那枚跌落案上的獬豸玉印旁,一只修長、穩定、仿佛已從短暫失控中恢復過來的手,緩緩伸出,將它重新拾起。
崔令儀站起身,指尖拂過玉印上那象征公正的獨角,動作依舊優雅,卻帶著一種重建秩序般的凝重。
她先向陳景明行禮,聲音努力維持著清冷,但深處翻涌的暗流卻清晰可辨:
“法理刑名,若不能安頓此等泣血人心,洞察其下幽微曲折,終成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她微微停頓,仿佛在咀嚼自己話語的分量,然后,第一次,她將目光正式地、毫無保留地投向場中那個頎長而沉靜的身影,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里,冰層徹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震撼、以及……難以言喻的灼熱光芒:
“今日聽此論……方知國子監內,尚有金石之言,穿心透骨?!?
這評價,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
陳景明緩緩站起身,走下講臺。他的步伐略顯沉重,仿佛承載著剛才那場思想風暴的重量。
他沒有走向講臺中央,而是徑直走到了依舊沉浸在悲痛與震撼中的吳銘案前。
在眾人注視下,這位以嚴厲著稱的老司業,伸出枯瘦卻有力的手,重重地、沉沉地,拍了拍吳銘那因過度用力而緊繃的肩膀。
“孩子,”陳景明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度,“此痛,此恨,老夫……銘刻于心。”
然后,他轉過身,面對整個彝倫堂,目光掃過李德裕的蒼白失神,掠過崔令儀眼中未熄的火焰,最終定格在賈琰那深邃平靜的眼眸上。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堂內所有的激蕩、所有的悲憫、所有的希望都吸入胸中,再化為一聲足以定鼎乾坤的宣告:
“《春秋》一字褒貶,其重千鈞!然其精髓,不在章句,不在訓詁,而在通達權變,洞見人心!”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自今日始!凡老夫所授《春秋》一課——”
他蒼老的手指猛地指向腳下光潔的金磚地,仿佛要掘穿這象征最高學府的殿堂,直抵那被淤泥堵塞的苦難深淵:
“‘人心’與‘民瘼’,即為根本!凡不能洞見人心幽微之痛楚!凡不能體察民生疾苦之根源者!皆為虛言!皆為妄語!”
“望諸君以此‘心’字為火種,照亮前路,掘開那淤塞千年的現實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