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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你管這叫“族弟”?

只見一襲水綠比甲、俏麗爽利的平兒,不知何時已領著幾個垂首肅立的家仆,抬著一頂輕巧華貴的青泥小轎,靜靜地停在不遠處花徑盡頭,像是早已等候多時。

平兒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目光卻如蜻蜓點水般在賈琰與那臉色蒼白的二人臉上一掠,對著賈琰恭敬地福了一福:

“老太太惦記得心慌,”

平兒臉上掛著親昵又帶點嗔怪的笑,目光落在賈琰身上,

“昨夜翻來覆去沒合眼,直念叨‘監里鬧那么大陣仗,別嚇著孩子’。今兒一早便吩咐:‘去!把我那孫兒接回來!我要親眼瞧瞧才安心!’”

她聲音又軟又急,活靈活現地摹著賈母的口氣,“轎子都備好了,大爺快隨我回吧,莫讓老人家懸心!”

賈琰眉峰幾不可察地蹙攏一瞬,隨即歸于平靜。

他沒有再看神情依舊驚魂未定的吳銘和程景明,只在那二人臉上掃過一道無聲的眼神,那目光中含著萬千警示——“此事,萬勿外傳!”

然后,他便在平兒恰到好處的虛扶下,微微頷首,腳步沉穩如常,沒有任何猶豫地走向那頂華美的青泥小轎,平靜得仿佛剛剛廟算天下的并非自己,仿佛他只是例行回家喝一碗老祖母精心準備的補湯。

竹簾輕輕垂落,隔絕內外。

小轎被家仆穩穩抬起,沿著花徑,平穩從容地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國子監深處。

只留下程景明和吳銘兩人,呆立在蕭瑟的亭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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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內,依舊是暖融融的香氣浮動。

上好的沉水香在錯金博山爐中氤氳,混著各色精致果點散發的甜膩,彌散在每一個角落。

紫檀木雕花榻上,賈母史太君裹著件赤狐裘里的寶藍妝緞寬袍,看似懶洋洋地斜歪著,只是眼角的細紋刻滿了深深的疲憊,唯在見到被引進來的賈琰時,那絲疲憊下才擠出由衷的、帶著明顯憐惜的笑意,仿佛瞬間被點亮。

“哎喲,我的好孫兒,你可算回來了!”

賈母伸出保養得宜、戴著翠玉護甲的手,急切卻不失力道地將剛欲行禮的賈琰拉到身邊小杌子上坐下。

枯瘦的手在他肩頭、臂膀上輕輕拍捏摩挲了幾下,嘆息如同滾珠:

“瞧瞧,瘦得這樣伶仃!骨頭都硌手了!在監里……可吃得好?受委屈了沒?”

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在他臉上逡巡,似乎要找出每一絲疲憊或怨懟的痕跡,

“前兒你政二叔那暴炭脾氣……唉!”

她重重拍了下自己大腿,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痛心疾首,

“他那是心疼你啊!怕你年輕氣盛,不知深淺地卷入那些腌臜事兒里去!行差踏錯了半步,毀了你這好前程……他是當家人,擔著闔府的臉面吶!心里再疼你,面上也得有個雷霆模樣!我的兒,你可別在心里怨怪你二叔,他一片苦心……”

王夫人默立在賈母榻側,依舊是一身半新不舊的醬色團花紋褙子,素面朝天,臉上全無表情,唯有一雙眼睛,如同寒潭深處潛游的魚,偶爾掠過賈琰垂下的眼瞼,迅疾而銳利地掂量著每一絲細微反應。

賈琰任由賈母摩挲著自己的手臂,身體始終保持著恭謹謙順的姿態。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處所有的風暴與推演,神色溫潤馴和,如同最上乘的羊脂白玉,溫順地承接長者垂憐。

面對斥責賈政之語,他聲音平靜,帶著恰到好處的理解和孺慕:

“老祖宗言重了。二叔父是長輩,行止自有章程。孫兒……都明白。此番思過,靜思己身猶有不足。”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賈母連連點頭,臉上的笑意舒展了些,眼中卻帶著一份難以言喻的復雜滿意。

她目光轉向侍立在旁的鴛鴦:“快!把我煨了半日的參燕湯端來!要溫熱的,別燙了我的孫兒!”

精致的甜白瓷蓮瓣碗被小心翼翼地捧到賈琰面前。

碗中一汪琥珀色的清湯,蒸騰著淡淡藥香與燕窩獨特的柔和氣息。幾縷切得極細的參須如金絲般懸浮,一顆飽滿瑩潤的上品血燕窩沉在碗底。

賈母就這般溫和而固執地,用目光“命令”著賈琰,親眼看著他小口小口,將那一碗價值不菲的“慈愛”與“安撫”盡數咽下。

暖湯落入腹中,卻像是投石入湖,沒有激起絲毫漣漪。

眼見一碗湯水見底,賈琰面上也恰到好處地浮起一絲順從與虛弱的溫馴。

賈母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強撐的精神,臉上的疲憊之色再也掩蓋不住,她長長吁出一口氣,順勢靠回軟枕,口中呻吟般低喃:“老了……真是……乏得很了……”

她合上眼片刻,喘息兩聲,再睜開時,目光如同倦鳥尋巢,掃向了門口珠簾處。

不知何時,一襲大紅遍地金滿池嬌對襟長襖,挽著飛燕髻,簪著赤金步搖,鳳眼瀲滟生輝的王熙鳳,已經俏生生地、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懷笑意立在了那里,仿佛一朵適時綻放的牡丹。

“鳳丫頭……”

賈母的聲音帶著沙啞的慈愛和不容置疑的交接意味,

“你最是會疼人的。我這兒……精氣神是撐不住了。”

她拍了拍賈琰的手背,

“你琰兄弟難得出監門回來一趟,風塵仆仆的,連口像樣的熱食都未落肚。

府里新得了些南邊剛送到的荔枝、龍眼,還有那頂頂鮮的楊梅、枇杷,都是尋常嘗不到的稀罕物兒。你帶他去你院里,讓他挑些愛吃的帶回監里去。也別讓他急著走,陪他說說話,解解悶兒……好歹……讓他松快松快……”

語氣輕柔,話語周全。

將“留飯解悶、挑選鮮果”的溫情外衣,輕輕披在了“由鳳姐接手處理”這個意圖之上。

方才踏入王熙鳳那間精巧華麗的東小院,廊前的海棠開得正盛,卻無法驅散那陡然黏稠的空氣。

不同于榮慶堂彌漫的陳年沉水香與佛堂清冷檀香的混合氣息,此處充斥著濃郁的脂粉香、茶香和一種更世俗的、新鮮瓜果的混合甜香,馥郁卻無端讓人心頭發緊。

甫一踏進正房花廳,那“解解悶”、“嘗嘗鮮果”的溫情假象便被瞬間撕得粉碎。

王熙鳳臉上那抹關懷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只余下精干與掌控的精明。

她鳳眼微抬,朝著垂首侍立的下人,包括平兒在內,毫不拖泥帶水地吐出一個字:“都下去!”

廳門無聲合攏,隔絕了內外。

方才侍立在外間的平兒被單獨留了下來,此時立刻變成了唯一的貼身心腹,嫻熟地為賈琰和王熙鳳奉上兩盞熱氣氤氳的新茶。

“好兄弟,這回沒外人,清凈了吧?”

王熙鳳并不落座,徑自走到窗邊一張紫檀云紋條案旁,回眸展顏一笑,那笑容卻帶著刀鋒出鞘的銳利。

她不再鋪墊,直接拉開了案上抽屜,取出一個早已備好的、半尺見方的精致黑漆戧金錦盒,隨手揭開盒蓋,往賈琰身側的黃花梨小幾上“啪”地一推!

錦盒內里襯著素色軟緞,那對成色極佳、雕工繁復的絞絲金鑲羊脂玉鐲,正溫潤地躺在中央,瑩光流轉,透著誘人的貴氣與一絲被怠慢已久的矜傲。

前些日子王熙鳳“強行”塞給賈琰又被退回的物件,此刻以更加強硬的姿態被推了回來!

“嬸子的一片心,前日里被你那點子‘機靈勁兒’給擋了回來。這會兒……可不能再推了?!?

王熙鳳的聲音帶著笑意,但那笑意如針砭刺在皮肉上,隱含著一絲不容討價還價的氣勢。

鳳眸緊緊鎖定賈琰的臉,觀察著他每一絲細微的反應。

賈琰的目光在那對玉鐲上停留不過一瞬,唇角便已勾起一絲淺淡而了然的弧度。

他并不去碰那錦盒,反而慢條斯理地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箋。

紙張并非榮府慣用的奢靡金粉灑箋,而是質地純凈細膩,隱透溫潤青光的“雨余青”。

正是那張在涼亭推演時被壓下的、承載著賈府“海棠詩社”盛譽的花箋!

他將這張紙,平平地放在了那華貴的錦盒旁邊。

兩張物事,一玉一紙,在窗外透入的光線下,輝映出截然不同卻又異曲同工的精光。

他沒有說話。

只是這個微小的動作。

王熙鳳的視線在那樸實無華卻暗藏奇特的“雨余青”紙箋上驟然凝固了!

銳利的目光瞬間掃過紙張溫潤的底色、細密的紋理!如同最精明的商人看到了獨一無二的奇貨!

她臉上的所有偽飾盡去,眼底驟然燃起一團赤裸的、充滿野心的光芒!

她倏地伸出手指,極輕極快地捏起了那紙箋的一角,指腹感受著那迥異于尋常紙張的柔韌堅挺觸感。

“好!”她贊了一聲,短促有力,帶著發現寶藏的狂喜。

隨即,她捏著那張“雨余青”的玉手并未放下,反而用指甲在那精致光滑的紙面上,似有意似無意地輕輕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路,抬眼看向賈琰,鳳眸中精光流轉,吐字清晰而極具誘惑:

“前些日子在老太太那兒,我可是聽說了一樁稀罕事……宮里頭那位千尊萬貴的昭華長公主殿下,在籌備新設的‘尚藝監’,為那些宗室貴女們覓些精巧雅致的消遣。她老人家對筆墨之事,最是……眼刁識廣。”

她刻意頓住,觀察著賈琰眼中是否因為她突然提到“昭華長公主”而閃過一絲波瀾,嘴角的笑意帶著洞悉人心的試探:

“這張……玩意兒?看著倒是難得的……‘清奇’?!?

她掂量著手中的紙箋,語氣如同討論一件待價而沽的稀世珍寶,“若是……能合了那位殿下挑剔的口味……這價碼,可就真不好說了呀……”

廳內再無閑語,唯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在彌漫。

錦盒中的玉鐲冷艷依舊,“雨余青”的紙箋在王熙鳳指尖泛著內斂而誘惑的光澤。

暖閣內,名貴的沉香屑在獸爐中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裊裊煙絲在兩人間盤旋??諝夥路鹉塘艘凰?,又驟然被看不見的暗流攪動。

“哦?”

賈琰微微抬眼,眸光與鳳姐那雙銳氣的丹鳳眼在空中交匯,“長公主……竟有這般雅興?”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過多情緒,但那份微妙的停頓和“竟”字透露出足夠的分量。

他端起茶杯,指尖摩挲著溫潤的杯壁,“不知嫂嫂的意思,這‘小玩意兒’的門檻,當用何物作那叩門的金磚?是源源不斷的‘新奇’,還是……”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明確:是“供貨”,還是“合作分享利益”?

鳳姐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依舊燦爛如花,但眼底的精光卻凝結成針:

“哎呀,好兄弟!跟嫂子還談什么金磚不金磚的,忒俗氣!”

她用一種嗔怪的語氣,說著最務實的話,“那自然是‘奇貨可居’才配得上長公主那樣的去處嘛!這紙嘛……”

她拿起那張“雨余青”素箋,對著光看了看,“稀罕勁兒得熬著,可也不能斷了長公主的念想不是?這‘量’的把控,火候的掌握,還有……”

她放下紙箋,意味深長地看著賈琰,“‘東西’送到‘貴人’眼前,得‘恰好’有份量、有故事、能說得出道道來,才是真本事?!?

賈琰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物以稀為貴,長流貴乎純清。嫂嫂手中若無‘水源’,縱有寶山,亦有枯竭之日。若真有通天之路,‘七’成源頭活水,‘三’成雕琢之功,”他放下茶盞,清脆一聲,“或可長流?!?

鳳姐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七三分?

好大的胃口!但她眼底掠過一絲興奮。

敢開口要七成,證明這“源頭”的確在他手里,且分量不輕!這比一個唯唯諾諾不敢要價的“匠人”有前途!

“嘖嘖嘖,”鳳姐夸張地咂咂嘴,身體靠回去,翹起戴著嵌寶金戒指的手指,

“聽聽!兄弟你這心也忒高些!張口就是一座山頭!嫂子我只是提籃子的跑腿人,風吹日曬擔風險,還得防著被石頭絆了腳。依我看吶,‘三’成源頭能解貴人的渴,‘三’成雕琢點綴門面,剩下‘四’成……”

她拖長了調子,笑意更濃,

“正好留著疏通各路關節,打點那些門縫里看人低的眼珠子、聞香就上的鬣狗嘴!這叫‘四時順遂’,少了哪一路的春風雨露,這花兒都開不紅火!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好兄弟?”

她巧妙地將所謂疏通關節的成本夸大,為自己抬價。

空氣的溫度悄然下降。

暖爐的香氣依舊彌漫,但那馥郁之下,是冰冷的金屬摩擦聲。

賈琰的指節在光滑的杯壁上輕輕劃過,仿佛無聲撥動著一副無形的算盤。

良久,他唇角似乎牽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目光重新迎上鳳姐充滿壓迫感卻笑靨如花的注視:

“嫂嫂深諳‘順遂’之道。只是……”

他略頓,話鋒如同淬火冰針,

“水清源頭,何懼鬣狗?若‘四’都喂了看門的,那‘奇貨’的價碼……豈不是先自矮了七分?源頭若活,‘三’分供嫂嫂打點八方雨露,”

他特意將“打點”還給鳳姐,“足?;r。剩下七分……雕琢之功,”

他加重了這四字,“若費在‘刀刃’上,方顯手段高低?!?

他把“雕琢之功”從單純的加工(三成),重新定義為核心附加值和品牌塑造(七成),暗示自己的價值遠不止“源頭”,更在包裝、故事、運作模式!并指出鳳姐的“四成打點”是自降身價。

鳳姐心頭一震,臉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極為短暫的僵滯。

眼前的賈琰,哪里還像幾個月前那個被賈政呵斥得沉默斂鋒的旁支少年?

這分明是一頭蟄伏深淵、此刻正亮出獠牙的……吞金獸!

“好!痛快!”

鳳姐猛地一拍桌子,笑聲更響,帶著賭徒般的興奮和一絲被激起的爭勝欲,“兄弟既把話說得這般透亮,嫂子再扭扭捏捏倒顯得小家子氣了!就依你!‘三’成打點,‘三’成水源,‘四’成……看你那‘鬼斧神工’的雕琢!”

賈琰微微頷首,并未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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