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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寒潭投石,遙指邊關

晨曦穿透國子監參天古柏的濃陰,碎金般灑在膳堂前空曠的磚地上。

昨夜的風暴已平,青磚縫里只余幾星濺落的餿粥渣滓,混合著塵埃與晨露的冷冽,散發出一種沉悶的、如同凝固血塊般的腥氣。

墻頭那張墨跡未干的《王制》節選在晨風里微微卷動邊角,其上的“冢宰制國用”五字墨色如淵,字字如斧鑿鑿向青石深處,鞭撻著每一個踏入此間學子的神經。

然而此刻,只有三兩麻雀在檐下跳躍啄食,偶有監生步履匆匆穿行于回廊,交談聲刻意壓低,目光卻如探針般,無聲地追隨著膳堂外不遠處并肩而行的三道身影。

賈琰走在最前,一身半舊的靛藍道袍洗得泛白,襯得身姿愈發挺拔孤峭,如同雪后一竿未凋的冷竹。

他步伐沉穩,對周遭那些混雜著敬畏、好奇、探究的目光置若罔聞,只微微側首聽程景明在旁連珠炮似地低語。

“賈兄,你可聽說了?”

程景明圓臉上興奮的赤紅還未褪盡,壓著嗓子,手舞足蹈,活脫脫一只急于邀功的雀鳥,

“昨夜!就在昨夜!趙管事被鎖拿下獄!人證物證確鑿!他那個戶部侍郎的親叔父——趙文華!也被削了頂戴,罰俸閉門待參啦!我的老天爺!雷霆手段啊!雷霆手段!……”

他激動地搓著手,敬畏地望向賈琰,“……賈兄,您這一手,真真是……石破天驚!”

吳銘緊隨賈琰另一側,身形依舊瘦削,蠟黃的臉色卻因心緒激蕩而泛出異樣的微紅。

他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聲音沉穩,如同投入喧囂暗潮中的一枚冷峻石礅,瞬間壓下了程景明的燥熱:

“雖解了一時之氣,程兄切勿過于樂觀。趙文華不過冰山一角,戶部乃是銅墻鐵壁,樹大根深。況且……”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幾分,

“而吳某近日聽聞,北倉虧空那幾萬石陳糧爛米,恐怕不過是為了粉飾一個更深的窟窿——遼東邊鎮的軍需虧空!朝廷補丁打補丁,挪京畿之糧填邊關之急,如今怕是……已然無糧可補!”

三人行至一片僻靜的竹林邊緣,晨霧將涼亭半隱在竹影深處。

此地四面開闊,避人耳目。

賈琰率先步入亭中,并未入座,只是憑欄而立,目光穿透層層竹障,牢牢釘向北方的天際。

“吳銘所言,切中要害。”

賈琰緩緩點頭,聲音低沉如同凝冰的寒潭,“我一直在想,前日里崔博士在竹軒所言……”

他眼中閃過一絲凝重的思索。

“等等!賈兄!”

程景明倏然瞪大雙眼,如同發現驚天秘聞,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臉上寫滿了“快告訴我你們發生了什么”的迫切,聲音陡然拔高,“你……你前日私下里見了崔博士?在竹軒?!”

他呼吸急促,八卦之魂熊熊燃燒。

賈琰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不起波瀾。

他俯身,從地上隨意拾起一根枯枝,在鋪滿細沙石的地面上緩緩劃過——遼東三關的險隘(山海關、撫順關、鎮遠關)化作幾道簡潔卻沉重的橫線,幾條象征河流的曲折波紋標注出關鍵的輸糧脈絡。

枯枝尖端滯澀地劃過沙土,如同重鼓碾過心弦。

“‘十月雪災’,非止凍斃牛羊,實乃切斷了遼東三衛賴以自存的秋糧收成。”

他手中的枯枝點在標注“三衛”的圓圈上,聲音低沉如自地底傳出,“‘屯糧不及’并非虛言,本地根基已斷。而‘漕運阻滯’……更如一柄利刃,生生割斷了關內輸往遼東的最后一縷血線!”

他的枯枝重重拖過那條象征生命線的“運道”,劃出一道深溝,“遼東十萬邊軍,無糧無援,已成孤軍!”

程景明與吳銘瞳孔驟縮,呼吸不覺屏住。

亭中風聲獵獵,刮在臉上,竟似帶了塞外鐵砂的粗糲。

吳銘率先開口,聲音緊繃,“遼東邊軍,如斷水之魚,已成饑困疲旅!一支無糧之軍,還能守多久長城?”

“關鍵還不在軍心!”

賈琰手中的枯枝猛地一頓,在粗糙的石面上刮出刺耳的厲鳴,點在長城之外的空白處,仿佛有腥風驟然貫亭而入,

“……長城之外,建州女真部。他們的牧場氈帳,同樣被這百年不遇的暴雪掩埋!牛羊倒斃,存糧耗盡!他們比我們……更缺糧!更缺鐵!更缺一切能熬過漫漫長冬的活命之物!”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鋒刃,掃過因頓悟而悚然色變的程景明和已握緊拳頭的吳銘。

“當一群被風雪磨盡了最后一絲溫順的野狼,眼冒綠光,饑腸轆轆……突然發現高墻環繞下的鄰居家中,雖然糧倉厚重鐵門緊閉,但內里其實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幾個被饑餓抽干力氣的守衛時——”

賈琰的聲音驟然轉寒,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它會做什么?它會用尖牙利爪,撕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

他直視著二人驟然睜大的瞳孔,枯枝猛然抬起,如同戰場的令旗般懸停半空。

“搶掠!”程景明失聲低呼,臉色煞白。

“對!搶掠人口,搶掠糧食,搶掠一切能讓他們活下去、讓戰馬跑起來的東西!”

賈琰斬釘截鐵,枯枝卻并未落下,反而收了回來,如同隱入陰影的毒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終,狠狠點向地圖最南端,那象征著煌煌帝都京師的中心!

“但!他們絕不會蠢到用那早已凍僵疲憊的軀體,在冰天雪地的隆冬時節,強攻堅如磐石的雄關!”

賈琰的聲音斬釘截鐵,“他們會等——如同獵手匍匐在雪野深處,等待獵物最意想不到、也最松懈的那一刻!”

枯枝在那代表著京師的位置上,重重一點!石屑飛濺!

“譬如……一個月后的——端陽佳節!”

他的聲音如同帶著冰碴,砸入吳銘和程景明的耳鼓深處:

“端陽前后,龍舟競渡,鼓樂喧天!君臣同樂,舉國歡慶!邊關將士長久的戒備緊繃之弦,此刻最易松弛!更何況……”

賈琰的目光如同能穿透千里時光,看到那塞外草原上即將發生的變化,

“那時,百草豐茂!冰雪消融!被凍餓一冬的戰馬啃足了鮮嫩青草,攢足了膘肥勁力——正是最適合長途奔襲、千里絕塵、快進快出的完美時節!他們會像一道淬毒的閃電!不圖占地攻城,只求撕開我們猝不及防的防線最薄弱點,沖入京畿腹地!殺人!搶糧!掠財!搶得夠活命的資本,然后如同鬼魅般遁回草原深處!”

“快進!快出!一擊即走!”

“轟!”

程景明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砸中,渾身劇顫,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石欄,指尖深陷粗糙的石面,慘白的臉上冷汗涔涔而下!

吳銘亦是瞳孔驟縮,呼吸停滯,仿佛已被那凌厲的寒風與鋪天蓋地的蹄聲淹沒!

兩人如同石雕,被這血腥的預言驚得肝膽俱寒,手腳冰涼!

他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身邊這個同窗所思所慮,早已超脫了齋舍方寸、筆墨紙硯的桎梏,竟是在為這巍巍帝國的邊關烽火、京畿黎庶的生死存亡,壓上了自己的全部洞察與驚心推演!

就在這份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震撼如同寒潮冰封涼亭的瞬間——

“琰大爺!”一聲清亮而突兀的呼喚,帶著榮國府特有的精利之氣,如同裁紙刀般切開了這沉重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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