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崔令儀:真相只有一個!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4211字
- 2025-06-19 18:00:00
京師的四月,暖意初萌,然而踏入崔府“不言齋”方圓十丈之內,卻陡然隔絕了春日暄妍。
崔府占地雖廣,卻無賈府那三步一樓、五步一閣的繁復疊翠。
繞過影壁上威嚴整肅的“黼黻千秋”刻字,中庭開闊如練武場,青石板鋪地,縫隙間寸草不生,唯有東西兩側回廊下各侍立著兩名青衣小廝,垂手斂目,靜如木雕,腰間掛著的卻是代表崔府核心仆役身份的墨玉短牌。
往來仆婦步履極輕,無聲穿梭于角門月洞,個個神情恭肅,眼神卻不閃爍,帶著一股深宅訓練出的利落與警覺。
核心處便是崔令儀獨居的“不言齋”。
齋名乃其祖父崔鳴鶴親手所題,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古意,更隱含“廟堂之上,心照不宣”的深意。
書齋非重樓,只是三間打通、異常軒敞的素瓦青磚大屋,外墻爬滿了虬勁的凌霄老藤,此刻新葉初展,尚未能遮蔽那份建筑本身的厚重冷硬。
檐下懸一方楠木匾額,黑底金字書著“思無邪”三字,字體如刀劈斧鑿,正是崔閣老親書。
齋前庭院亦是極簡。院不栽花,唯植數竿修竹,瘦勁通直,葉片在微風中磨擦出沙沙聲響,更添清寂。
最引人注目的是齋前一株遒勁的老梅樹,枝干如鐵,四月無花,新生的墨綠葉片簇簇向上,帶著一股刺破青天的冷硬棱角感。
樹下卻偏偏置放著一個巨大的青釉敞口魚缸,水清見底,里面不見錦鯉雍容,只有幾尾純黑的墨龍睛在寒水中緩緩巡游,龍睛凸起,幽深地盯著水面之外的世界。
齋門敞開著,穿堂風帶著院中竹葉與青石的微涼氣息卷入。
室內空間極大,舉架甚高,陳設卻異常簡單,甚至顯出幾分空曠清冷。
地面是冰冷的墨色水磨方磚,光潔如鑒,映著窗格漏下的光影。
北面整墻是通天落地的書架,以深色鐵力木制成,毫無雕飾,分門別類地壘滿了書籍與卷宗,其森嚴氣勢遠勝于任何奢華裝飾。
西窗下,一爐價值千金的白奇楠香,在青玉狻猊香爐中靜靜燃著。
然而煙氣并不濃膩,只氤氳著極其清冽幽冷的寒氣,如同天山雪峰之巔初融的溪流,彌漫在空氣里,非但不暖人,反而使人靈臺一涼,思緒沉凝。
東窗邊的書案,正是崔令儀的位置。
一張比尋常書案寬大三倍有余的巨大紫檀木案臺,如墨色山巖般矗立著。
桌上除了必要的一只粗陶筆洗、一方端石硯臺、一枚沉重如鐵的獬豸墨玉鎮紙,便是堆積如山的朝廷邸報、密抄副本、策論雜卷。
案邊設一盞落地五枝青銅連盞燈,冷焰幽幽燃燒,是她夜間獨坐時的光源。
此刻,崔令儀并未著白日那件國子監的鴉青直裰,而是換上了一襲月白色的綾羅家居長衫。那綾衫的料子,是江南甄家獨有的貢品‘月光綾’,在燈下流淌著水一樣的清輝,輕薄而柔軟,將她那因終日伏案而略顯單薄的肩線,勾勒出一種少女獨有的清癯與秀逸。
長衫通體素凈,無任何繡飾,只在衣襟和袖口的內襯邊緣,用一根幾乎與布料融為一體的銀色絲線,滾了一道極窄的邊。這讓整件衣服在清冷之余,又帶上了一絲不易察可的、屬于頂級世家嫡女的精致與考究。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間。
她沒有束男子氣的革帶,也沒有用普通的絲絳,而是用一條寬度不足兩指、顏色是極其淺淡的‘胭脂粉’色軟緞宮絳,松松地、仿佛不經意地系住了那不盈一握的腰身。
那抹‘胭脂粉’,淺得如同少女頰邊一抹羞怯的紅暈,又像是雪地里落下的一瓣桃花。
她正凝神閱讀一份從宮中秘檔監抄出的關于前朝鹽政改制的晦澀奏疏副本,提筆蘸墨批注,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在這靜極的空間里清晰可聞。
極輕的腳步踏在冰冷的地磚上,如貓行。
一個同樣身著青衣、發髻梳得一絲不亂的老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案側三步之遙,垂首肅立,不敢逾越。
他并未開口打擾,只將一個用墨藍色素綢包裹的長條形錦盒,輕而精準地置于案臺邊緣空地——那里距崔令儀手肘尚有半尺距離。
直到崔令儀在一段批注的結尾處利落地頓下墨點,懸腕收筆,那老仆才用低如耳語的嗓音稟道:
“大小姐,江南陸家二房的明遠公子,方才使人送來這份拜帖與贈禮,言道……新得文房至寶,名為‘雨余青’,竊以為非此物,無以配小姐筆墨之德蘊山川靈氣……”
“德蘊?”
崔令儀并未抬眼看那錦盒,只從鼻腔里發出一聲輕淡到幾乎沒有的冷嗤,目光依舊落在卷宗上,聲音清泠,“山川有靈,何需器物裝點?至于‘配’……”
她終于微微側首,琥珀色的眼珠冷冷掃過那個精致的錦盒,“此等俗套說辭,輪得到他來置喙么?”
她修長的手指隨手解開綢扣,掀開錦盒蓋子——里面是數刀裁切得整齊方正、在連盞燈的冷焰下隱泛出內斂青光的紙張。
崔令儀的目光的確在上面停留了一息。
她甚至沒有伸手去觸碰,僅憑眼力,便能從那紙張折光中判斷出其密度極高,纖維緊密,吸水性必強于尋常紙箋,是上品。
“東西……尚可。”
她給出了一個吝嗇的評價,隨即隨手合上錦盒,推到老仆方向,“依禮退回去。告訴他,我的字,無須外物襯托光彩。”語氣不容置疑。
老仆應喏,動作麻利地重新系好綢布,正待拿起告退。
“且慢。”崔令儀忽又開口。
她的目光落在錦盒一側,那里用絲線系著一個小小的標簽。
她示意老仆取下標牌。
那是一枚小小的硬質紙片,陸明遠飄逸飛揚的字跡寫著:“市井偶得,其色若雨后初霽,其質近澄心堂神品,不敢擅名,私以‘雨余青’呼之。”
“雨余青……”崔令儀低聲重復了一遍,眼底看不出情緒,只揮手讓老仆退下。
齋內復歸寂靜,唯有燈焰跳動的微光和紙上墨跡的反光。
崔令儀正欲提筆繼續批注,然而,“雨余青”那抹孤絕清冷的青色影子,卻像一個突兀嵌入的楔子,硬生生釘在她腦海深處,那紙的質地、名字的意象,竟讓她難得的難以完全沉入眼前枯燥的卷宗字句中。
恰在此時,廊下的翠竹又發出一陣沙沙聲,一個更年輕些、穿著同樣質地青色窄袖裙的侍女,步履輕捷如貍奴,捧著一個樸素的梨木托盤悄然而入。
托盤中,平放著一疊用素絹包裹的詩稿。
“小姐,”侍女的聲音清亮些,但同樣控制著音量,“這是午后榮國府林夫人遣心腹婆子送來的。言道府上姑娘們新起了個‘海棠詩社’,以白海棠為題作了些詩,夫人自謙不通此道,不敢藏拙,又因探春姑娘素慕小姐才名,特呈上詩箋,恭請小姐閑暇時……‘略垂一顧,指點愚鈍’。”
崔令儀眉心幾不可察地聚攏了一絲冷硬的紋路。
閨閣詩詞歌賦、詩社雅集,在她眼中如同庭院里飄落的竹葉般,無關痛癢,不值一哂。
更何況是帶著賈府那種勛貴氣息的東西。
但,林如海的身份,賈敏那番姿態謙卑得體又隱含世家舊誼的言辭,讓她最終并未直接拂去。
只冷淡地抬手示意。
侍女會意,輕步上前,將托盤放在紫檀大案上。
素絹揭開,露出一疊詩稿。
最上面幾張用的是賈府慣常的描金粉蠟箋,俗艷的金粉在青銅燈冷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崔令儀耐著性子取過,快速翻閱。
探春的字確實有些樣子,但那些詠嘆海棠“玉肌冰骨”、“雪魄花魂”的辭藻,在她眼中只如堆砌的錦繡屏障,精致而空洞。
然而——
她的目光驟然凝固!
在幾張粉蠟箋之后,一張質地截然不同的紙箋,如同一個素凈沉靜的靈魂,闖入了這片浮華之中!
正是“雨余青”!
然而它不再是素凈原品!
這張紙被精心處理過:打底是極淺淡如霧靄的煙紫色,其上,幾片真實的海棠花瓣被薄透清亮的樹膠固定,花瓣的經絡清晰可見,邊緣殘留著一抹將謝未謝的胭脂紅。
箋紙右下角,一方極小的殷紅“蕉下客”印記。
紙上,是一首《詠白海棠》,字跡清透婉約,靈氣內蘊。
——黛玉手筆。
強烈的“錯位感”如同冰水,瞬間灌入崔令儀的神經!
半個時辰前還被陸明遠奉若文房奇珍、貢品之屬、名為“雨余青”的物件,此刻竟以這種華麗精致的“花箋”形態,作為閨閣玩物,出現在賈府閨秀的詩稿之中!
一個在市井中被陸明遠偶然得之的東西,竟能如此之快地流入賈府內宅,還成了詩社邀名的點綴?
她強壓下心中翻騰的冷哂,目光繼續下移。
下一張——依舊是一片凝固海棠花瓣點綴的“雨余青”箋紙!
而上面的字跡——
崔令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那筆跡,她絕難忘記!
橫若孤松!
豎如寒鐵!
即便是吟詠海棠清影的詩句(“風前素影偏宜月,露下清光不染魂”),那股深藏于皮囊之下的筋骨嶙峋、沉雄氣象,力透紙背,呼之欲出!
與她在國子監考卷上看到的筆跡如出一轍!
——賈琰!
這還不是終結。
崔令儀翻過這張賈琰所寫的海棠詩箋。
背面赫然在目!
另一首風格靡艷曖昧的相思詩,字跡雖刻意模仿娟秀,筆鋒轉折處卻透出掩不住的剛硬!
與詩詞內容的綺軟形成刺目對比!
胭脂洗出秋階影
這字體……與正面那力透紙背的字跡有微妙聯系,卻又竭力遮掩著那份力道?
一人雙面?
藏匿偽裝?
還是……移花接木?
崔令儀緩緩靠向椅背,冰冷的紫檀木質感透過薄衫傳來。
她將三張“雨余青”紙箋——陸明遠那份的拒帖、黛玉的花箋詩頁、賈琰的正反雙面詩作——仿佛無形的視線將它們并置在眼前這張龐大的紫檀案臺上。
一個清晰的脈絡在腦中勾勒:
陸明遠(江南才子,國子監監生,昨日剛被自己當眾敲打)→宣稱“市井偶得”“雨余青”→認為此物可“配”自己筆墨→被拒。
林夫人/賈敏(賈府出嫁姑奶奶)→送來“海棠詩社”稿→其中夾帶著以“雨余青”為基底、成為華麗詩箋的東西→使用者為林黛玉(賈敏之女)、賈琰(賈府旁支)。
核心交集:
器物本身:“雨余青”。
時間線索:短促得令人起疑。
關鍵紐帶人物:賈琰。
他是那個在國子監留下務實策論與沉穩字跡的學子,他此刻的名字出現在用同樣紙張寫就、甚至附有曖昧詩作的“閨閣玩物”之上。
就在此時,她腦中閃過一個下屬晚報時順口提及的賈府雜事:那位賈琰公子,因詩社流連,被其叔父賈政嚴詞申斥,勒令閉門思過。
一種難言的興味,第一次在這個權門孤女的心底燃起。
這個看似被困在勛貴府邸、處境尷尬的邊緣旁支賈琰,像一個被無數層云山霧罩包裹的謎團,在短短幾日內,以三種截然不同的“面孔”闖入她的視野——國子監的沉默考生、務實策論者、閨閣詩客、甚至可能的情詩書寫人!
而所有的線頭,無論明暗,竟都隱隱系在那個被斥責思過的人身上。
那神秘的“雨余青”,究竟是他暗中推動的橋梁?
亦或是他身份迷霧中的另一層遮掩?
崔令儀倏然坐直身體,冰雕玉琢的臉上依舊沉靜無波,但那雙眼瞳深處,卻燃起兩點專注的光芒,如同雪原上的獵食者終于盯住了一頭行跡古怪的獵物。
她不再猶豫,拿起那枚重沉如鐵的獬豸墨玉鎮紙。
“崔忠。”她的聲音清越如碎玉。
方才退下的老仆應聲出現在案旁。
“持此物(指獬豸鎮紙)去賈府。”
崔令儀指尖撫過冰冷的獬豸獸首,語氣不容置疑,“用我的名義,命賈琰,明日申時初刻,來‘竹露軒’見我。”
她頓了頓,目光落回案上那張賈琰“清光不染魂”的雨余青海棠詩箋背面,那一面情詩的字跡在燈下分外刺目。
“……就說,”一絲難以言喻的鋒芒,在她唇邊極其短暫地掠過,
“他這張……附了‘風月手筆’的雨余青紙,污了我的眼。我要親自問問他,這筆墨,是否出同一人之手?此人腹中,究竟裝著幾層‘云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