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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你的情詩,寫的什么玩意兒?

榮禧堂東書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門在賈琰身后轟然合上,隔絕了賈政隱含雷霆的訓斥聲。

堂叔父賈政那雙因盛怒而微微發紅的眼睛,和拍在案幾上震得筆架狼毫齊齊跳動的巨響,仍在眼前耳畔震蕩: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沾上點詩書墨氣就真當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了?國子監是讓你去結社嬉戲、賣弄伶俐的?!攀附權貴、鉆營往來,這就是你讀的圣賢書?!我榮國府詩禮簪纓之家,豈容你這般輕浮放蕩、辱沒門庭!即刻起,給我滾回梨香院閉門思過!沒我的準許,休想踏出府門一步!再讓我知曉你與那些……不相干的人往來廝混!”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齒縫里迸出,目光似鞭子抽在賈琰身上。

周瑞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適時地在門外出現,“恭敬”地“請”賈琰離開。

回到梨香院逼仄的天地,賈琰反手關上門扉,緊繃的脊背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擔。

屋內昏沉,唯有書案上攤開的那張“雨余青”花箋,其上“清光不染魂”的字跡在窗外投進的微光下,反射著一種近乎孤絕的光澤。

這曾被黛玉盛贊、探春驚艷的紙張,此刻竟成了賈政口中“不務正業、攀附鉆營”的鐵證!

在這深宅大院的權力絞索前,才華如紙,薄亦易碎。

他心中清楚,賈政所謂的“禁足梨香院”,實則是一種姿態。

以賈府如今外強中干的境況,斷不會真派人三班倒地看死一個“無足輕重”的旁支子弟。

但這道“禁令”,卻等于徹底斷絕了他以“賈府公子”身份在京城走動的可能。

回到梨香院,母親周氏自從到賈府便去寺中禮佛,紅玉早已急得團團轉。

賈琰卻只是平靜地吩咐:“收拾些換洗衣物和筆墨。這幾日,我就歇在國子監了。”

紅玉大驚:“大爺!老爺不是讓您……”

“正是老爺讓我‘閉門思過’,”

賈琰眼底閃過一絲冷嘲,“他要的是我在賈府的‘門’里消失,眼不見心不煩。至于我這個‘蔭監生’是死是活,是去國子監‘思過’還是去哪里,他才不會真的關心。國子監,反倒成了我如今唯一能去的牢籠。”

話音剛落,梨香院那扇許久未被外人敲響的破舊院門,突兀地傳來幾下沉穩清晰的叩擊聲。

不疾不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賈琰眉頭緊鎖。

賈政剛剛下過嚴令閉門思過,誰在這時敢觸霉頭?

他示意紅玉去應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位身著崔府仆役服色的中年漢子,面孔陌生卻神情木然,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得如同打磨過的匕首。

他遞過一方獬豸鎮紙,聲音平板無波:“奉崔博士命,傳賈監生赴‘竹露軒’一晤。申時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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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西北角那片蓊郁的竹林深處,“竹露軒”靜靜佇立。

流泉漱石的清音被重重翠竹過濾后,只余下若有似無的絲竹般回響。

賈琰踏入軒內,一股清冽澄澈的茶香混合著極淡的沉木異香,瞬間洗去了室外的塵囂與內心的焦灼。

崔令儀已換了裝束。

不同于國子監講堂那身標志性的肅穆鴉青直裰,此刻她穿著一件煙籠霧罩般的藕荷色立領對襟衫,下身是月白色素凈馬面裙,簡潔的裙襕上以銀線精妙勾勒出幾莖疏朗有致的九葉蘭草,清雅絕塵。

發髻依舊綰得一絲不茍,只簪一支金累絲鑲嵌細小米珠的梅花簪。

那簪子形態清癯,在透窗而入的細碎陽光下流淌著內斂溫潤的光澤,而非咄咄逼人的鋒芒。

她坐于一方蒲團之上,面前一張矮小竹幾上,精巧的紫砂泥爐炭火微紅,山泉水在小銀銚中咕嘟作響,蒸汽裊裊。

“坐。”她甚至沒有抬眼,只用手中長柄竹夾撥弄著茶筅,聲音清冷依舊,卻少了堂上的威壓,多了幾分幽谷深泉般的靜氣。

賈琰依言在她對面另一張蒲團上落座。

目光掠過那只在爐火溫光下,瑩潤無瑕、如同凝脂凍雪的羊脂玉鐲環著她纖瘦的皓腕,襯得她執壺注水的指法愈發優雅從容,仿佛一場無聲的古舞。

崔令儀將一盞剛剛濾出的、湯色澄碧如春水的清茶推至賈琰面前。

茶湯碧透,映著天光,也映著他自己微微緊繃的眉峰。

“賈公子可知,”她終于放下茶筅,拾起手邊一卷線裝舊書,抬起那雙仿佛蘊藏著深寒琥珀的眼眸,第一次正眼看向賈琰,聲音平淡無波,

“為何請你來此?”

空氣瞬間凝滯。竹篾縫隙間漏下的細塵似乎在光柱中停止了飄動。

賈琰心頭念頭電轉。

是國子監策論?

還是更深的……他面上紋絲不動,垂眸答得謹慎:

“學生愚鈍,斗膽揣測。可是因堂上劉承業之言‘婦人不預儒術’?學生當時確實……”

他試圖引向一個相對安全的誤會靶點。

“自然不是。”崔令儀干脆利落地截斷了他的迂回。

她素手翻開《鹽鐵論》那厚重的書頁,并未尋章摘句,反而精準地指向其中一頁——書頁上端空白處,竟用一小片干涸透明的樹膠黏貼著一張半幅詩箋殘片!

賈琰瞳孔驟然收縮!

殘箋上字跡清晰,正是他昨夜于海棠詩社在“雨余青”箋紙上留下的那首海棠詩的上半聯:

胭脂洗出秋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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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這半闋詩句旁、那澄澈紙面的空白處,赫然被人以鋒利朱筆批注著一行字:

“上聯摹形,下聯當攝神。既知鹽如胭脂(喻其浮利可洗之?),何不言‘鐵骨鑄成雪窖魂’?”

那朱砂字跡,筆鋒如出鞘的利刃,撇捺轉折間帶著斬金截鐵的決絕!

正是崔令儀的手筆!

“我是好奇,”

崔令儀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像冰錐般直刺賈琰心底,

“一個能在策論中信筆點破‘鹽政之弊在權不在鹽’,如同洞穿重重霧障的鷹隼之人,緣何在一個姐妹消閑的雅集詩會上……”

她微微停頓,目光掠過那半闋詩上“胭脂”、“秋階影”等柔婉詞句,再落到朱批那力透紙背的“鐵骨”、“雪窖魂”,唇邊那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不知是譏是諷,“竟要披上這身……精致卻不堪風霜的‘胭脂’色外衣?”

竹露軒內只余泉水微沸的輕響。

爐火映著崔令儀半邊清冷的側臉,琥珀色的眼眸如同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將那無形的壓力千百倍地折射放大。

賈琰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竄上來。

詩社藏拙被她一眼看穿!

那半闋刻意寫就的清淺詩句連同紙張本身,在她面前都成了欲蓋彌彰的破綻!

她甚至從“胭脂”二字聯想到“鹽稅之利如浮華”,進而引向“鐵骨鑄成雪窖魂”

——這分明是逼迫他以“柴炭”為引,直面那已如熔巖般在地下奔涌的京都糧荒!

這“竹露軒”不是清雅茶室,而是她精心布設的審判場!

逼他以真面目示人!

崔令儀看著賈琰的靜默,并未點破,只是慢條斯理地再為自己續了一盞新茶。

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眉間的銳利,聲音也仿佛浸了茶水的溫潤:

“‘鐵骨鑄成雪窖魂’……”

她輕輕念著紙上朱批,目光卻穿透軒窗,落在庭中勁挺如矛的翠竹上,

“看似是詠物,實則是詠人。若那‘雪窖’非是虛無的‘魂’之寄托,而是真真切切橫亙在眼前,凍餒著活生生的性命……這‘魂’,又當何以言?”

她話鋒陡然一轉,語氣依舊平靜,內容卻驚心動魄:

“自十月以來,北地三關連遭雪災。屯糧不及,邊鎮軍需告急,太倉司奉旨已將京畿常平倉泰半之糧挪作軍餉。然京都地狹人稠,每日消耗之米何止千石?太倉空虛!漕運……亦有阻滯。炭貴如金,米價騰貴如油,城北諸坊……已有斷炊者號泣于途!”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秤砣,砸在賈琰心坎上。

軍需抽空了京畿儲備!

漕運又被卡死!

“先生高瞻,”賈琰聲音低沉下去,眉宇間那點因詩社花箋而刻意維持的清雅之氣蕩然無存,只剩下一派深沉的凝重,

“學生于市井之間,亦有所耳聞,米珠薪桂……已成懸頂之劍。”

“你既能洗出胭脂浮色,見‘權’于鹽利之上,何不以此心,觀一觀這糧炭之‘弊’?”

崔令儀放下茶盞,瓷器落在竹幾上發出“噠”的一聲輕響,如同驚堂木落定,

“譬如……糧自官倉出,價由市商定,其流于何處?利歸于何人?”

這是赤裸裸地引他向城中糧商巨賈開刀!

恰在此時,庭院竹影深處,一陣刻意放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穿著國子監書吏青布袍的小廝走到軒外階下,垂首稟道:“崔博士,司業陳大人請您移步司業值房,祭酒大人派來的急信已到。”

顯然是極其緊要之事。

崔令儀緩緩起身,并未再追問賈琰答案。

她只是將手中那本攤開的《鹽鐵論》,連同那頁粘著殘箋、寫著驚心動魄批注的書頁,輕輕推到賈琰面前的矮幾上。

“明日晨課,依舊是率性堂。”

她留下這句話,蓮步輕移,走向軒門。

藕荷色的衣袂拂過門檻時,她腳步微頓,未曾回首,聲音清冷地融入竹風:

“此心若有鐵骨,詩社方寸,也當為雪窖鑄魂之地。”

語畢,身影已沒入門外幽深的竹影之中。

竹露軒內只剩下賈琰一人。

爐火漸微,唯余茶煙裊裊。

他低頭看著矮幾上那本《鹽鐵論》,朱紅的“鐵骨鑄成雪窖魂”如同灼目的血字,烙印在那淺淡的“胭脂秋階影”之上。

而他,剛剛被賈政判了府內囚禁,這國子監……已是他在風暴中唯一能夠接觸外界的孤島。

竹影搖曳,投在軒內的光斑隨之晃動。

賈琰伸出手,指尖緩緩撫過書頁上那鐵畫銀鉤般的朱批。

一股比竹露更寒、卻也在胸中越燃越烈的決絕之意,如同破土的竹筍,正頂開重重石板的壓迫,刺穿這萬籟俱寂的軒室,直指那高墻之外、已在“雪窖”中瑟瑟發抖的人間。

當夜,賈琰并未直接返回監舍。

他借著夜色的掩護,換上了一身從吳銘那里借來的、更不起眼的灰色短打,悄然離開了國子監。

崔令儀那句“糧自官倉出,價由市商定”的問話,如同一根針,扎在他心頭,讓他無法安寢。

他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去了城南最大的德源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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