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銅鑼聲穿透耳膜的瞬間，林淵猛地從榻上彈起來，后腦勺重重撞在床架上。他捂著腦袋蜷縮成一團，眼前金星亂冒。這已經是今早第三次撞到同一個位置了，那個腫包現在摸起來活像個熟透的桃子。

“《晨起令》第一條！“舍監沙啞的嗓音像把鈍刀，一下下刮著林淵的神經，“寅時不起者——“

“罰抄《勤學篇》三十遍。“林淵在心里默念，指尖觸到枕邊冰涼的衣料。學宮發的靛青色學袍在晨光中泛著水紋，他忽然想起離家時母親連夜趕制的那件粗布衣裳——針腳歪歪扭扭的，袖口還繡著歪歪斜斜的平安符。

喉頭突然發緊。林淵用力眨了眨眼，把突然涌上的酸澀感憋回去?，F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手指笨拙地系著那些復雜的衣帶。這料子滑得像泥鰍，帶子剛系好又散開，活像是在故意捉弄他這個鄉下來的小子。

“太慢了！“紙門被猛地拉開，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童叉腰站在晨光里，腰間銅牌叮當作響，“漏盡之前不到明德堂——“他晃了晃手中的沙漏，細沙已經流下去小半，“謝師姐的戒尺可比掌院的狠多了！“

林淵手忙腳亂地系最后一條衣帶時，指尖摸到布料里藏著什么。掏出來是張皺巴巴的字條，上面畫著個齜牙咧嘴的笑臉，底下歪歪扭扭寫著：“廚娘特供肉包，辰時前有效?！R墨“

一絲暖意剛浮上心頭，就被清風拽著袖子拖了個趔趄。踉踉蹌蹌沖出門時，林淵瞥見銅鏡里自己的倒影——頭發像被雷劈過的稻草，衣領一邊翻在外面，活像個逃荒的難民。

青石小徑上的露水浸透了布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冰坨子上。林淵數著經過的第七道回廊，突然被清風拽住。

“低頭！“小童壓低聲音，“前面是'三省橋'，新弟子第一次過橋要行大禮！“

林淵還沒反應過來，膝蓋窩就挨了一腳，撲通跪在橋頭。額頭觸地的瞬間，他聽見橋下傳來機關轉動的咔嗒聲，緊接著是清風倒吸冷氣的聲音。

“完了完了...“小童的聲音發顫，“你剛才跪的是'悔過石'，那是給犯戒弟子...快跑！“

他們剛沖上橋面，整座橋突然開始分解。林淵眼睜睜看著腳下的木板像活物般收縮，露出下面黑黝黝的流水——水里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在游動，鱗片反射出詭異的藍光。

“跳！“清風拽著他縱身一躍。林淵的衣角被什么扯住，落地時聽見“刺啦“一聲脆響?；仡^看見一截機械觸手正縮回水里，爪子上還勾著他的半片衣擺。

“《損毀公物條例》...“清風面如死灰，“這下真要見謝師姐了...“

明德堂的檀香濃得嗆人。林淵跪在最后一排，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像擂鼓。掌院每說一個字，空中就浮現出金色的文字，那些筆畫像小蟲子似的往他眼睛里鉆。

“新來的。“戒尺突然點在肩頭，林淵渾身一抖，“'君子不器'，何解？“

喉嚨干得冒煙。林淵張了張嘴，肚子卻突然發出一聲悠長的哀鳴。后排傳來壓抑的笑聲，最響亮的那個不用看也知道是齊墨——這家伙從早上開始就像個背后靈似的陰魂不散。

“去廊下站著?！罢圃旱慕涑咿D向后排，“齊墨，你笑得很開心？《論語》全篇，明日抽查?！?

……

膳堂的蒸汽糊在臉上，林淵瞇著眼睛在隊伍里蠕動。前面齊墨正手舞足蹈地比劃著什么，但嗡嗡的耳鳴讓他聽不清半個字。從早上到現在水米未進，胃袋像是被誰打了個死結。

“拿著！“齊墨突然塞過來個油紙包，隔著紙都能聞到肉香，“趙嬸特制醬肉包，里面加了...“

后背突然被人狠狠一撞。滾燙的湯汁潑在胸前，林淵倒吸一口冷氣，抬頭對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通界者?！澳侨诵淇诘慕鹁€云紋刺得眼睛疼，“就該去畜生道用膳?！?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林淵攥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的刺痛讓他保持清醒。不能動手，他在心里默念，第一天就打架肯定會被退學...

“喲，這不是規正堂的'金紋狗'嗎？“齊墨的折扇“啪“地展開，剛好擋住那人噴濺的唾沫，“《膳食公平令》第...“

“聚眾喧嘩?！?

清冷的女聲像盆冰水澆下來。謝微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琥珀色的眸子掃過人群，在看到林淵濕透的前襟時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各扣德行分三分?！八哪抗庠谀侨诵淇诘慕鸺y上停留片刻，“李肅，你額外加抄《禮運篇》二十遍?！?

李肅滿臉不甘，不由的握緊拳頭，手上青筋直爆。謝微的眼睛里閃出金光，背后浮現出銀色鏈條的虛影，回旋纏繞在他的身側。

遵命，這幾個字幾乎是從李肅牙縫中吐出來的。而齊墨卻在一旁笑的更開心了，不過當謝威的目光放在他身上，他趕忙轉過頭，不敢與之對視。

風波平息

林淵低頭啃著已經冷掉的包子，發現油紙里還裹著張小紙條：“未時老槐樹，帶你開眼界?！K“字跡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星盤圖案。

槐樹葉子沙沙作響，蘇棠正蹲在樹杈上擺弄她的銅錢。陽光透過葉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襯得那雙杏眼愈發靈動。

“快來！“她招手時腕間的銀鈴叮咚作響，“我算準了未時三刻...“

“天芮星當值，最適合偷學禁術？“謝微的聲音從樹后傳來，驚得蘇棠正差點摔下來。法家少女今天束著銀線抹額，襯得膚色冷白如霜。

林淵下意識后退半步。自從早上那場“業痕檢測“后，他對這個冷面少女產生了某種類似小動物遇見天敵的本能警惕。謝微的銀針在他手臂上劃出的符文現在還在隱隱作痛，那種冰冷刺痛的感覺像是要把人從里到外剖開檢查。

“我們陰陽家的事...“蘇棠正撇嘴，銅錢在指間翻飛，“叫學術交流！“

謝微沒理她，徑直走到林淵面前。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有那么一瞬間，林淵覺得她眼底閃過一絲類似擔憂的情緒。

“伸手?！?

冰涼的指尖搭在脈門上，林淵突然發現謝微的睫毛其實很長，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墨香，混著某種清苦的草藥氣息，莫名讓人想起雨后的竹林。

“業痕又加深了?！八蝗惶ь^，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看過來，“你昨晚是不是...“

“轟隆！“

巨響震得槐葉簌簌落下。齊墨灰頭土臉地從機關院方向沖過來，身后追著個失控的青銅獸：“救命啊！這玩意認主后發瘋了！“

謝微的銀針差點戳錯穴位。林淵看見她額角暴起一根青筋，咬著牙道：“《擾亂公務罪》...“

洗筆溪的水面映著初升的月亮，林淵蹲在岸邊清洗墨硯。水波突然蕩漾開來，倒映出蘇棠正倒掛的身影：“喂，想不想知道謝微八歲時被蜜蜂追著跑的...“

“蘇棠正?！爸x微的聲音從對岸傳來——她正在浣洗律尺，月光在水面碎成無數銀片，“誹謗加竊取個人隱私，你是想去寒冰洞過年了？“

林淵看著兩個少女隔空斗法，突然被人從后面勾住脖子。齊墨滿身酒氣地湊過來：“別理她們，哥帶你去個好地方...“

現在他們趴在機關院的屋頂上，夜風帶著初秋的涼意拂過后頸。齊墨正在組裝某個可疑的裝置，零件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這叫'偷天壺'?！八靡獾鼗瘟嘶纬善?，“能隔著十里地偷喝到酒窖的...“

瓦片突然滑動。林淵慌忙抓住屋脊，從這個高度能看到整個學宮的輪廓——規正堂徹夜不熄的燈火像只警惕的眼睛，觀星臺的琉璃頂反射著虛界月亮詭異的藍光，更遠處藥圃的瑩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是誰撒了一把星星。

“想家？“齊墨突然問。

林淵摸了摸心口。那里的業痕正在發燙，像是有團火在靜靜燃燒。他想起母親粗糙的手掌，父親沉默的背影，還有離家時那只追著馬車跑了很久的小黃狗。

“有點?！八p聲說，突然發現齊墨的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像是盛著兩汪晃動的泉水，“但這里...也不錯?！?

夜風送來遠處膳堂的炊煙味，混著藥圃的清香，和某個房間里偷偷溫著的酒香。齊墨突然大笑起來，把“偷天壺“塞進他手里：“來！嘗嘗趙嬸特釀的梅子酒！“

壺嘴剛碰到嘴唇，遠處突然傳來鐘聲。林淵手一抖，酒液灑在屋瓦上，立刻腐蝕出幾個小洞。

“......“

“......“

兩人面面相覷。

“跑??！“齊墨一把拽起他，“這是規正堂的緝盜鐘！“

他們在屋頂上狂奔，身后傳來謝微冷冽的聲音：“《夜禁條例》第一條！“月光下，她手中的律尺泛著森森寒光。

林淵的心臟快要跳出喉嚨，但奇怪的是，他嘴角卻不受控制地上揚。這一天漫長得像過了十年，卻又短暫得仿佛只有一個呼吸。

當他們在藥圃里被謝微逮個正著時，林淵突然意識到——這大概是他離家后，第一次真正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