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縣城高中時，我的書包里多了一本舊相冊——父親默許我帶走的。宿舍的窗外，那株瘦弱的梧桐葉子已經泛黃，風一吹就簌簌地落。

我把相冊塞進抽屜最底層，卻總忍不住在晚自習后偷偷翻看。照片里的父親年輕得陌生，站在機修廠門口，身旁是那個臉被墨水涂掉的女人——現在我知道了，她叫沈茵。

同桌陳瑜發現了我的異常。某個課間，她突然伸手按住了相冊邊緣：“這是你爸？“她的指尖點在父親工裝褲的油漬上，“和我爺爺當年的制服一模一樣。“

我猛地合上相冊，但已經晚了。陳瑜的爺爺是退休的機修廠書記，就住在縣城的老干部樓。

“周末來我家吃飯吧，“她眨眨眼，“爺爺最愛講古早的事了。“

陳爺爺家的陽臺擺滿了野菊，和我家窗臺如出一轍。老人戴著老花鏡，手指撫過相冊里機修廠的遠景照：“三車間，當年塵肺最嚴重的車間。“

他忽然指著照片角落一個模糊的身影：“這不是小沈醫生嗎？“

我渾身一震。那是張集體照，父親站在最后一排，而照片邊緣，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正彎腰給工人包扎。她的臉只有黃豆大小，卻依然能看清唇角溫柔的笑意。

“這姑娘心善，“陳爺爺嘆氣，“當年偷偷給磨砂車間的工人送口罩，被廠長發現后......“老人突然咳嗽起來，擺擺手不肯再說。

回家路上，陳瑜塞給我一張紙條：“爺爺說沈醫生可能去了鄰縣的礦山醫院，那里收治過很多塵肺病人。“

文學社的老師要求下周交一篇“家族記憶“的征文。我鬼使神差地寫了野菊，寫父親三十年如一日的栽培，寫那些沒有寄出的信。

“太沉悶了，“社長皺著眉頭，“除非你能找到更明亮的結尾。“

我在稿紙上反復涂改，最終添了一段虛構的情節：父親終于找到了故人，他們在長滿野菊的山坡上重逢。

交稿那天，班主任突然找我談話：“縣里要拍部工業歷史紀錄片，導演看到你的征文，想采訪你父親。“

公用電話亭里，父親的呼吸聲通過電流傳來，有些失真。我說了紀錄片的事，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你見到她了？“父親突然問。

我握緊話筒，想起陳爺爺的話，想起礦山醫院，最終說了謊：“沒有。“

父親似乎松了口氣：“那就好。“

天夜里，宿舍管理員突然來敲門：“你爸電話，說有急事。“

父親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急促：“相冊最后一頁，你看了嗎？“

但當我狂奔回宿舍，從枕頭下抽出相冊。最后一頁的夾層里，藏著一張折疊的化驗單：

患者姓名：沈茵

診斷結果：塵肺二期

建議：立即調離粉塵環境

日期是父親去上海學習的前一周。

單子背面是一行潦草的字跡，像是倉促間寫下的：

“阿遠，柜子里的胸片是別人的，我的病沒那么重。”

紀錄片導演來學校那天，縣城下了第一場秋雨。我站在走廊上，看雨水把梧桐葉打落在地，忽然想起父親埋鑰匙那晚的月光。

導演是個扎馬尾辮的女人，她看完相冊后久久不語，最后指著沈茵模糊的照片說：“我們下周去礦山醫院取景，要一起嗎？“

我沒來得及回答，陳瑜突然沖進會客室：“你爸來了！在校門口！“

父親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手里拎著個塑料袋，里面是我忘帶的毛衣。他站在校門口的梧桐樹下，雨水順著樹葉滴在他肩上。

“拍紀錄片的事，“他遞給我毛衣時突然說，“我同意了。“

我驚訝地抬頭，發現父親眼角有細小的水珠，不知是雨還是淚。

“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他聲音很輕，“無論找到什么，都別難過。“

風吹落一串梧桐籽，噼里啪啦砸在水泥地上。遠處，紀錄片導演正撐著傘向我們走來，她的攝像機鏡頭在雨中閃著微光。

現在，兩把鑰匙躺在我書包的夾層里。明天，父親將和紀錄片劇組一起前往礦山醫院。

晚自習時，陳瑜傳給我一張紙條：“我爺爺說，礦山醫院的檔案室有面照片墻，所有支援過的醫生都在上面。“

我在紙條背面畫了一朵野菊，推還給她。窗外，最后的梧桐葉正隨風飄落，而更遠的地方，初開的野菊應該正漫山遍野地綻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