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鑰匙,父親最終沒有還回去。
它躺在飯桌的角落,在晨光里泛著黯淡的銅色。我盯著它看了很久,直到父親從里屋出來,手里拿著另一把幾乎一模一樣的鑰匙——只是紅繩的顏色更深些,像是被歲月浸染過。
“當年機修廠的工具柜,都是雙人鎖?!案赣H把兩把鑰匙并排放在桌上,金屬相碰,發出細微的脆響,“重要設備必須兩個人同時開鎖才能取用?!?
他的手指沿著鑰匙的齒痕慢慢描摹,像是在回憶某個熟悉的觸感。“三號柜是沈茵負責的,里面放著全廠的X光片和體檢報告?!?
我忽然想起那張“貧血待查“的病歷單。
父親的目光飄向窗外,野菊在晨風里輕輕搖曳?!澳菚r候廠里新進了一批進口機床,沒人會調試。廠里派我和老趙去上海學習,臨走前一天......“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沈茵突然塞給我這把鑰匙?!?
機修廠的后院總是彌漫著金屬和機油的氣味。那天下著小雨,沈茵的白大褂下擺沾上了泥點,她抓著父親的手腕,把鑰匙按進他掌心。
“三號柜最底層,“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有我的胸片?!?
父親愣住了。沈茵的指尖冰涼,微微發抖。
“你看得懂片子,對吧?“她勉強笑了笑,“幫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父親記得自己點了頭。那天夜里,他偷偷溜進醫務室,用兩把鑰匙同時轉動鎖芯。柜門打開的瞬間,一股消毒水混著鐵銹的氣味撲面而來。
最底層的牛皮紙袋上寫著沈茵的名字。X光片上,她的肺部布滿細小的陰影,像被撒了一把鐵砂。
“塵肺?!袄馅w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嘆了口氣,“咱們廠女工得這個的不少,磨砂車間防護太差?!?
父親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膠片。他想立刻去找沈茵,卻被老趙攔?。骸皠e犯傻,明天就去上海了。這事要讓廠里知道,她立刻就得下崗?!?
父親的聲音哽住了。他端起已經涼透的野菊茶,卻沒有喝。
“我從上?;貋頃r,醫務室鎖著門。廠里人說沈茵辭職回老家了?!八闹腹潫o意識地敲打著桌面,“后來我翻墻進去,發現三號柜換了新鎖......她的胸片也不見了。“
我忽然明白為什么父親總在后腰別著扳手——那是他作為機修工最后的憑據,也是他沒能為沈茵抗爭的證明。
“半個月前,“父親突然說,“我收到一封信?!?
他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張對折的紙條。上面的字跡已經褪色,但依然能辨認出是病歷單上那種娟秀的筆跡:
“三號柜的鑰匙,你還留著嗎?“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信封上的郵戳模糊不清,只能看出是來自南方某個小城。
父親把兩把鑰匙慢慢推到我面前?!懊魈?.....“他深吸一口氣,“你幫我跑一趟機修廠吧?!?
到了第二天我也如約而至的到了機修廠。
鐵柵欄上“安全生產“的標語已經銹蝕剝落。看門的老頭聽說我是林志遠的女兒,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三號柜?“他咧開缺了顆門牙的嘴,“早八百年就拆啦!“
但在我的堅持下,他還是帶我穿過荒草叢生的廠區。廢料堆后面,一排綠色的鐵皮柜歪斜地立在雨中。柜門大多不翼而飛,唯有三號柜還掛著那把銹跡斑斑的雙頭鎖。
兩把鑰匙插進鎖眼的瞬間,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野菊香。
柜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摞泛黃的X光片整整齊齊地碼在隔板上,每張邊緣都標注著日期和姓名。最上面那張是空白的,只貼著一張便簽紙:
“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發現野菊真的能在任何地方生長——就像你當年說的一樣?!?
便簽下方,壓著一朵風干的野菊。
我輕輕拿起它,發現花萼處纏著極細的紅繩。解開后,里面藏著一枚小小的金屬片——是當年那臺進口機床的零件,上面刻著父親的名字縮寫。
柜子最深處有個牛皮紙袋,里面是一沓車票:從南方小城到我們鎮上的長途汽車票,每年一張,持續了整整二十年。
最近的那張,日期是去年春天。
回到家時,父親正在給野菊澆水。我把金屬片放在他攤開的掌心,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縫間滲出細細的血絲——那零件邊緣太鋒利了。
血珠滴在泥土里,很快被吸收。父親突然笑了:“她來看過我的野菊?!?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我們同時望向鐵軌的方向,看見一列貨運車正緩緩駛過,某個敞開的車廂門口,似乎站著個穿藏青色外套的身影。
風掠過野菊叢,千萬朵黃花同時低下頭,又輕輕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