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高中的圖書館里，我第一次見到她。

那是個陰雨的午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翻一本植物圖鑒，手指停在一頁泛黃的野菊插畫上。忽然，一陣淡淡的藥草香飄來，有人在我對面坐下。我抬頭，看見一個約莫五十歲的女人，鬢角微白，戴一副細框眼鏡，正從布包里取出一本舊書。

她的書脊上貼著機修廠圖書館的標簽。

我盯著那個標簽看了太久，直到她察覺，順著我的視線低頭，輕輕“啊“了一聲。“以前的工作單位，“她笑了笑，手指撫過那個標簽，“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節有細小的疤痕，像是被金屬劃傷后留下的。我忽然想起父親的手，同樣的粗糙，同樣的沉默。

“您認識林志遠嗎？“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她的表情沒有波動，只是微微偏頭，像是在記憶里搜尋這個名字。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大，敲打著玻璃。

“機修三班的林志遠？“她終于開口，聲音很輕，“他還在種野菊嗎？“

我的呼吸一滯。父親從未提過“機修三班“，也從未提過一個會記得他種野菊的女人。

她從書頁間取出一張便簽紙，推到我面前。紙上是一幅鉛筆素描：年輕的父親站在一片野菊叢中，手里拿著一把扳手，笑容明亮得刺眼。畫紙右下角寫著一個日期，和一行小字：“給阿茵，愿你的病早日好起來。“

便簽背面，是一張褪色的醫院掛號單，患者姓名處寫著：“沈茵，內科3室“。

雨停了。陽光從云層里透出來，照在那張泛黃的紙上。女人輕輕嘆了口氣，把素描收回書里。“他當年總說，野菊生命力強，再貧瘠的土都能活。“她站起身，把書塞回布包，“告訴你父親……“她頓了頓，搖搖頭，“算了，有些花，謝了就是謝了。“

她離開時，布包擦過桌角，掉出一把纏著紅繩的鑰匙。

女人走得很快，我撿起那把鑰匙追出去時，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街角。鑰匙沉甸甸的，紅繩褪色得厲害，但能看出和父親埋在野菊叢下的那把是同樣的款式。

回到家時，父親正在院子里修剪野菊的枯枝。我站在他身后，突然開口：“今天有人問起你。“

剪刀的咔嚓聲停了一瞬，又繼續。“哦？“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天。

“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在機修廠工作過。“我把鑰匙放在旁邊的木凳上，“她掉了這個。“

父親的背影僵住了。許久，他慢慢轉過身，目光落在那把鑰匙上。他的手指微微發抖，指腹輕輕摩挲著鑰匙齒痕，像是在觸摸一段被歲月磨平的記憶。

“這是三號工具柜的鑰匙。“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當年......我們一人一把。“

夜色漸濃，父親破天荒地泡了兩杯野菊茶。熱氣氤氳中，他第一次講起那個被涂掉的女人——沈茵。

她是機修廠的廠醫，總愛在醫務室窗臺擺一盆野菊。父親那時年輕氣盛，在一次檢修事故中傷了手，她一邊包扎一邊笑他：“林師傅，你這雙手還是拿扳手比較合適。“后來，他每次去醫務室都會帶一株新挖的野菊，而她總會用鉛筆速寫下來，夾在病歷本里。

“那她......后來怎么了？“我問。

父親盯著茶杯里浮沉的菊花瓣。“病了。很重的病。“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廠里派我去外地學習，回來時......醫務室已經換了人。“

他忽然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生銹的鐵盒。盒子里是一疊泛黃的病歷單，最上面那張寫著：“沈茵，貧血待查。“日期是三十年前的冬天。

“我找過她。“父親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人說她回了老家，也有人說......“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鐵盒的夾層里，露出一張折疊的紙條。

紙條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跡：“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漫山遍野的野菊，那就是我回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