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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茶花與鐵道汽笛

我十四歲那年的書包里總躺著一本卷邊的植物圖鑒,扉頁用藍墨水寫著“宋河“兩個字,筆畫倔強得像后山那些刺破凍土的蕨類。他轉學來的第一天,白襯衫袖口沾著機修廠的鐵銹味,把一株蔫頭耷腦的山茶苗放在我的課桌上:“聽說你爸很會養花。“

父親確實把野菊養成了小鎮的奇觀。每個來醫務所打針的孩子,都會伸長脖子張望我們家窗臺——那里現在擺著二十三個陶盆,從初春到深冬輪番綻放。但當他看見我捧回那株山茶時,搪瓷缸里的茶水突然晃了出來,在修補過三次的漆木桌上漫成一片棕色的湖泊。

宋河總在放學時等在校門口的苦楝樹下。我們沿著鐵軌散步,他口袋里叮當作響的扳手像某種樂器,和著遠方貨車的轟鳴演奏。某個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忽然扳過我的肩膀指向天際線:“看,像不像你家的野菊?“落日余暉正把貨運列車的玻璃窗燒成無數盞小燈籠,呼嘯著駛向比縣城更遠的地方。

父親開始頻繁出現在放學路上,舊工裝褲膝蓋處還沾著泥漿。他會突然從菜地里直起腰,或是“恰好“在供銷社買鹽。有次他硬把一罐自制腌菜塞給宋河,鐵皮蓋子反射的夕陽太刺眼,讓我沒看清少年瞬間通紅的耳尖。

雨季來臨時,山茶花突然枯萎了。父親連夜把它移栽到野菊叢中,清晨我發現他睡在花架下,懷里抱著濕漉漉的工裝外套——那是用來給花苗擋雨的。同一天宋河缺席了期末考試,有人說看見他翻進了南下的貨運車廂。我追到鐵道岔口時,只拾到一枚被碾變形的紐扣,黃銅色,像父親藏在餅干盒里那些老廠徽的縮小版。

父親在晚飯時多擺了一副碗筷。當汽笛聲穿透雨幕傳來,他的筷子尖在炒雞蛋里劃出長長的軌跡:“當年我追你媽媽...“油燈爆了個燈花,后半句話化作青煙消散在潮濕的空氣里。窗外,最后一瓣山茶正緩緩沉入泥濘,而父親的野菊在暴雨中挺直莖稈,明黃色的花瓣像無數小小的火炬,照亮了整片顫抖的黑暗。

十五歲的春天,我在父親工具箱底層發現一疊用機油信封包著的信紙。紙張已經泛黃,邊緣帶著細小的鋸齒狀裂痕,像是被人反復展開又揉皺。最上面那張只寫了半行:“阿茵,這里的野菊開了——“墨水在破折號后暈開成一片藍色的沼澤。

父親的字跡比現在工整許多。我對著陽光轉動信紙,看見紙張纖維里嵌著幾粒銀色粉末,那是機修廠特有的金屬碎屑。閣樓的老鼠在頭頂窸窣跑過時,我突然聽見記憶里宋河口袋中扳手碰撞的聲響。

第二天清晨,父親正在給新栽的波斯菊綁支架。我蹲在旁邊遞麻繩,狀似無意地問:“阿茵是我媽媽的名字嗎?“麻繩突然繃斷,父親的手背被竹條劃出一道血痕。他望著滲出的血珠笑了笑:“不,是你姥姥。“這個謊言像晨露般晶瑩易碎,因為我們都知道,姥姥叫秀貞。

鎮上來了拍攝民俗紀錄片的外地人。當鏡頭掃過我們家花團錦簇的窗臺時,父親突然轉身走向工具間。我注意到他用了五分鐘才擰開本來就沒上鎖的門閂。傍晚他破天荒喝了酒,指著電視里一閃而過的貨運列車說:“當年這種綠皮車廂的掛鉤最容易脫開。“

我在十六歲生日收到一封沒有落款的信。信封里只有一張車票——從鎮上去往父親老家的慢車票,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今天。車票背面用鉛筆淡淡描著一朵野菊,筆觸和父親修理手冊上的草圖一模一樣。那天半夜我聽見廚房傳來壓抑的咳嗽聲,走下樓看見父親正把那張車票放在煤氣灶上,火苗舔舐紙角的瞬間,他的影子在墻上劇烈抽搐,仿佛正在被什么無形的猛獸撕扯。

紀錄片播出的那周,父親開始每天清掃門前從來沒人走的小路。周五放學時,我看見他站在路口,手里攥著那把總別在后腰的舊扳手。遠處有個穿藏青色外套的女人正在問路,風吹起她的圍巾時,父親突然把扳手扔進了路邊的排水溝,金屬撞擊水泥的聲音驚飛了一群麻雀。

女人最終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回家路上,父親彎腰從水溝里撈起扳手,銹水順著他的手腕流進袖管。當晚他把所有野菊都搬進了屋里,說夜里有霜凍。但氣象站的廣播說明天是個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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