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葬后的第三天,沈茵被六盤水醫院接回去治療。臨走前,她把一本塵肺病護理手冊塞給我,扉頁上寫著一行小字:“高考加油,小雪。”
小歡——不,現在我應該叫她林小歡了——選擇留在縣醫院當護士。她說她習慣了消毒水的氣味,習慣了在深夜值班時望著窗外的野菊發呆。她和我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卻比我更沉默,像是把所有的聲音都吞進了肚子里。
“我不會去參加高考。”她在車站對我說,手里攥著那張去往縣城的車票,“我連初中都沒讀完。”
我沒有挽留她。我們站在月臺上,像兩株被風吹散的野菊,各自飄向不同的方向。這里總是充斥著野菊。或許是它的顏色帶來的悲傷。
回到小鎮時,老宅的野菊已經枯萎了大半。
我坐在父親常坐的那把藤椅上,翻著他的修理手冊。書頁邊緣全是油漬和折痕,最后一頁卻夾著一張嶄新的紙條:
小雪:
如果考上大學,記得把野菊種子帶上。
爸爸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寫的。
我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很久,直到黃昏的光線從窗臺退去,直到黑暗徹底籠罩房間。
高考倒計時100天,教室里掛起了鮮紅的橫幅。
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林小雪,你的成績波動太大。”她推了推眼鏡,“家庭變故不是理由。”
我沒有解釋。我只是盯著她辦公桌上的那盆綠植——葉子發黃,像極了父親臨終前的臉色。
回教室的路上,我遇見了陳瑜。她正在走廊和幾個女生討論志愿,看見我時,笑容僵在臉上。
“聽說你姐姐回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嗯。”我點頭,然后繞過她,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深夜的自習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臺燈的光照在模擬卷上,數學公式像無數條糾纏的線,勒得我喘不過氣。我抓起橡皮用力擦掉一道錯題,卻連紙面都擦破了。
突然,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小歡發來的短信:
今天有個塵肺病人咳血,我想起了爸爸。
我沒有回復。我只是把手機塞回口袋,繼續做題。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細碎的雪花打在玻璃上,像無數細小的嘆息。
高考前一周,老宅的野菊突然全部開了。
藍紫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曳,像是父親從墳墓里伸出的手。我蹲在花叢前,用手指輕輕觸碰花瓣,冰涼的溫度讓我想起陸沉的那個吻。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沈茵:
“化療很順利,別擔心。高考結束后,來六盤水看藍野菊吧。”
我回了一個“好”字,然后把手機扔進了抽屜。
高考那天,陽光刺眼。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見操場邊的野菊。答題卡上的選擇題像是一道道生死判決,而我手中的筆,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最后一科結束的鈴聲響起時,我突然想起父親的話:
“雪化了確實是水,但水會變成云,云會再落下雪。”
我交上試卷,走出考場。校門外,沒有等待的家長,沒有歡呼的同學。只有一株野菊從磚縫里鉆出來,倔強地開著。
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我收拾好了行李。
背包里裝著三樣東西:
1.父親的修理手冊
2.母親的那對銀鈴鐺
3.一包野菊種子
小歡來送我,她穿著護士服,手里拎著一袋蘋果。
“路上吃。”她把蘋果塞給我,然后轉身就走。
我沒有叫住她。我只是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水落入大海。
列車開動時,我做了個夢。
夢見父親和母親站在野菊坡上,懷里抱著一個嬰兒。沈茵在不遠處采藥,小歡坐在田埂上發呆。而我站在鐵軌中央,手里攥著一張沒有目的地的車票。
醒來時,窗外是無邊的麥田。陽光透過玻璃照在背包上,那包野菊種子在陰影里沉默著,等待下一個春天。
(終)